“咋样,米哈伊洛·萨维利伊奇,”我说道,“钓到鱼了吗?”
“看看鱼篓吧:钓到了两条鲈鱼,还有四五条大头……给他看看,斯捷普什卡。”
斯捷普什卡把鱼篓递给我看。
“近来可好,斯捷潘?”我问他。“没……没……没啥啊,老爷,还凑合吧。”斯捷潘讷讷地回答,似乎舌头上压着些什么。
“米特罗凡身体好吗?”
“他身体很好,那……是当然,老爷。”这可怜的老头儿转过脸去。
“鱼不怎么爱上钩,”雾说起话来,“热得真够呛,鱼全躲进灌木丛下睡觉了……替我装个鱼饵吧,斯捷潘。”斯捷普什卡取出一条虫子,放在手掌上,拍了两下,安在钓钩上,吐了唾沫,递给了雾。“谢谢,斯捷潘……老爷,您,”他接着对我说,“是去打猎吗?”
“是呀。”
“唔……您的猎狗是英国种还是芬兰种?”
这老头儿一有机会就喜欢显摆自己,他的用意很明显:他是个见多识广的人!
“不知道它是什么种,可它是条好狗。”
“哦……您是带着狗出门吧?”
“我有两群狗呢。”
雾微微一笑,摇摇头。
“是这样的:有的人很是喜欢狗,可有的人白送他也不要。依我的浅见,养狗可以说主要是为了显示身份……想让一切都显得体面:让马显得很有面子,让养狗的人也显得有面子,一切都显得很体面。去世的伯爵,愿他早进天国!说实话,他生来就不是一个猎人,可他也养狗,一年里出去打一两回猎。养狗的仆人穿起镶金边的红外套,集合在院子里,吹起号角;伯爵大人出来了,他们给伯爵大人牵来马,扶他上马,猎手的头头儿把大人的脚套进马蹬,然后摘下帽子,用帽子托着缰绳递上去。伯爵大人的马鞭一响,养狗的仆人们便吆喝起来,拥出院子。马夫骑着马跟在大人后面,用绸带子牵着主人的两只宠爱的狗,小心照看着;马夫他高高地骑在哥萨克马的马鞍上,容光焕发,大眼睛不停地转来转去。当然啰,这样的场合总是少不了有宾客。多么开心,多么派头……咳,挣脱了,狗东西!”他拽了下钓竿,突然说。
“听说伯爵这辈子过得挺快活的,是吗?”我问道。老头儿往鱼饵上吐了口唾沫,把钓钩抛下去。
“的确,他可是个达官贵人啊。可以说,常常有一些从彼得堡来的达官显贵来拜访他,常常有一些佩蓝绶带的人在他家里吃吃喝喝。伯爵也挺会款待客人。他时常把我叫去,说:‘雾,明儿我要几条活鲟鱼,叫人给送来,听见没有?’‘听见了,大人。’那些绣花外套、假发、手杖、香水、上等花露水、鼻烟壶、大幅油画等都是直接从巴黎订购来的。一举办大宴会——天哪,可了不得!焰火满天蹿,车马遍地游,甚至还放炮呢。光是乐师就有四十人,他雇了一个德国佬来当乐队指挥,可那德国佬还摆起架子:要与主人一家同桌用餐,伯爵大人就下令让他滚蛋。他说,‘我的乐师个个懂行,用不着指挥。’当然啰,什么都由老爷说了算。一跳起舞来,便跳个通宵达旦,跳得最多的是拉科谢兹舞和马特拉杜尔舞……唉……唉……唉……上钩了,伙计!(老头儿从河里拖上一条小鲈鱼。)拿着吧,斯捷潘。”
老头儿又抛出钓钩,接着说:“老爷倒是个好老爷,心肠也好。有时会揍你几下,过一会儿就不记得了。只有一件事不怎么的,就是养姘头。唉,那些姘头呀,全不是好玩意儿!就是她们害得他破产的。她们全是从下等人家那里挑来的。按说,她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可是不:即使把全欧洲最值钱的东西都给了她们,还是不行!说来也是,为什么不及时行乐呢,这是老爷家的事……可是搞到破产总是不值得呀。特别是一个名叫阿库丽娜的姘头,如今她已不在人世了,愿她升上天国!她本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丫头,西托夫村一个甲长的女儿,她那个凶泼劲!常常扇伯爵的耳光,把伯爵完全给镇住了。我侄儿不小心把她的新衣服溅了点可可茶,就把他押去当兵……被她押去当兵的何止他一个人呢。话说回来,那时候到底是好时光呀!”老头儿又说了这段话,深深叹了口气,低下头,不吭声了。
“我看,你家老爷很厉害吧?”沉默了一会儿后,我开口说。
“那时候就兴这个啊,老爷。”老头儿摇摇头,反驳说。
“现在就不那样了。”我眼盯着他说。
他斜眼瞟了我一下。
“现在当然要好得多了。”他喃喃说道,把钓钩抛得远远的。
我们坐在树荫下,可树荫下也闷热得很。沉闷而炎热的空气似乎停滞不动了,燥热的脸愁苦地期盼着风来,可一丝风也没有。太阳从蓝蓝的发黑的天空炙烤下来。就在我们的对岸,是一片黄灿灿的燕麦地,有些地方长出一蓬蓬苦艾。稍低处有一匹农家的马齐膝站在河里,懒洋洋地摇摆着湿漉漉的尾巴;从低垂的灌木下有时浮出一条大鱼,吐了几口水泡,又悄然沉到水底,留下微微的涟漪。蝈蝈在枯黄的草地里吱吱叫着;鹌鹑仿佛不乐意地啼喊着;鹞鹰在田野上空从容淡定地飞翔,时不时地在一处停歇下来,迅速地拍了拍翅膀,尾巴如扇子似的展开。我们热得一动不动地坐着,蓦然从我们后面的峡谷里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有人朝着泉水走下来。我回头一瞧,就看见一个五十岁左右的满身尘土的庄稼汉,身上穿一件衬衫,脚蹬树皮鞋,背着一只背篓,肩上搭着一件粗呢上衣。他来到泉边,大口大口地狂喝了一通水,慢慢地站起身来。
“是你呀,弗拉斯?”雾朝他看了看,喊了起来,“你好呀,老弟。你是打哪儿回来呀?”
“你好,米哈伊洛·萨维利伊奇。”庄稼汉走到我们跟前说, “从大老远回来。”
“上哪儿去了?”雾问他。
“上了趟莫斯科,去找老爷。”
“为了什么事呀?”
“去求他。”
“求他什么呀?”
“求他减轻点代役租,或者就改成劳役租,或者让我换个地方也成……我儿子死了,眼下我一人应付不过来。”
“你儿子死了?”
“死了。”庄稼汉沉默了一下,“我儿子以前在莫斯科做马车夫,说实话,代役租是他替我缴的。”
“难道你们如今还在缴代役租?”
“在缴呀。”
“你家老爷怎么说呢?”
“老爷怎么说? 他赶我走!他说,你怎么敢直接上我这儿,不是有管家管吗;他说,你得先向管家报告……让我迁你去哪儿住呀? 他说,你得先把欠的租缴了。老爷是真的很生气啊。”
“怎么,你就这样回来啦?”
“就回来了。我本来打算查问一下,我死去的儿子有没有留下什么财物,可是没弄清楚。我对儿子的老板说:‘我是菲利普的爹。’而他对我说:‘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他爹呢?再说,你儿子也没留下什么,还欠我的债呢。’我就这样回来了。”
这庄稼汉苦笑着对我们谈起这些事,似乎是在说别人的事,可他那双小小的、眯细的眼睛里却是泪水盈眶,嘴唇抽动着。
“那么你现在就回家?”
“还能去哪儿?当然是回家啦,说不定我老婆肚子正饿着呢。”
“那你还是……那个……”斯捷普什卡突然说道,却又觉得尴尬,便不说了,把手伸到罐子里翻弄鱼饵。
“那你没去找管家吗?”雾继续说,惊讶地看了看斯捷潘。
“我去他那儿干吗?我还欠着租呢。我儿子在死前就病了一年,连他自己那份代役租都没有缴……我也没啥好操心的了:反正从我身上挤不出啥了……老哥,任你怎么耍心眼,都不顶事:我反正脑子也没法用了!(庄稼汉哈哈大笑。)不管他怎么耍小聪明,金提利扬·谢苗内奇,总是……”
弗拉斯又笑了起来。
“怎么样呢? 这可不好,弗拉斯老弟。”雾一字一顿地说。
“有什么不好?不……(弗拉斯的话音断了)天气真热呀。”他用衣袖擦下脸,又说了一句。
“谁是你家老爷?”我问。
“瓦列里安·彼得罗维奇伯爵。”
“是彼得·伊利奇的儿子吗?”
“是彼得·伊利奇的儿子。”雾回答,“彼得·伊利奇还在世那会儿就已经把弗拉斯住的那个村子划给了他。”
“是这样,他身体好吗?”
“身体好着呢, 谢天谢地,”弗拉斯回答说,“他气色红润,脸好像还胖了。”
“是这样,老爷,”雾对我说道,“要是在莫斯科城外附近就好些,可是在这里得缴纳代役租啊。”
“一份租金得多少?”
“一份租金要九十五卢布。”弗拉斯喃喃地说。
“喏,您知道,耕地没多少,全是老爷家的林子。”
“有人说,那林子已卖掉了。”那庄稼汉说。
“喏,您看看……斯捷潘,给我个鱼饵……斯捷潘? 咋啦。睡着啦?”
斯捷普什卡猛地抖擞了一下。庄稼汉在我们旁边坐了下来。我们又不作声了。对岸有人唱起歌来,多么忧伤的歌啊……我那可怜的弗拉斯发起愁来……
半小时后,我们便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