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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白茫草原(2)

“是这么回事。有一次,我和哥哥阿夫久什卡、费多尔·米哈依耶夫斯基、斜眼睛伊瓦什卡、从红丘来的另一个伊瓦什卡,还有伊瓦什卡·苏霍鲁科夫以及别的伙伴们,一共十来个人——整个一个班的人都在这里了。那一天,我们必须留在打浆场上过一夜,本来用不着这样,可是监工那扎罗夫不许我们回家,他说:‘伙计们,你们何必回家闲逛呢,明天工作很多,伙计们,你们就别回去了吧。’我们就留下来了,大家躺在一起,阿夫久什卡说起话来,他说:‘伙伴们,家神来了怎么办?’阿夫久什卡的话还没完,忽然有人在我们头上走动;我们躺在下面,他在上面走,在轮子旁边走。我们听见:他走着走着,他脚底下的板弯曲了,吱吱嘎嘎地响;后来他经过我们的头上,忽然水哗哗地流到轮子上;轮子响了起来,响了起来,开始转动了;可是水宫的闸本来是关着的啊。我们很奇怪,是谁开了闸,让水流了出来?可是轮子转了一会儿,转了一会儿,就停了。那家伙又走到上面的门边,从扶梯上走下来了,好像不慌不忙的样子。扶梯板在他脚底下响得可厉害呢……于是,他走到我们门边来,在那儿待了一会儿,待了一会儿,突然砰的一声,门完全打开了。我们吓了一大跳,一看——啥都没有……忽然看见一只大木桶上的格子框动了起来,升上去,浸到水里,在空中移来移去,好像有人在洗刷它,后来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接着,另一只桶上的钩子从钉子上脱落了,又挂上了。后来好像有人走到门口,忽然大声地咳嗽起来,好像一只羊,可是声音响得很……我们大家吓得挤成一堆,互相往对方身子底下钻……这回可真把我们吓坏了!”

“有这样的事!”帕夫鲁沙说,“他干吗要咳嗽呢?”

“不知道,也许是受了湿气,呛着了。”

大家都沉默了。

“喂,”费佳问道,“马铃薯煮好了没有?”

帕夫鲁沙试着拨弄了一下。

“没有,还是生的。听,拨水的声音,”他把脸转向河的方向,接着说,“一定是梭鱼,瞧那儿有一颗小星星落下去了。”

“不,伙计们,我讲一件事给你们听听,”科斯佳尖声说起话来,“你们听着,这是前几天我从爸爸那里听来的。”

“好,我们听。”费佳赞许着说。

“你们大概都知道镇上那个木匠加甫里拉吧?”

“嗯,嗯,知道啊。”

“你们可知道,为什么他老是那么不快活,一直不讲话,你们知道吗?爸爸说,有一回,加甫里拉到树林里去采榛子,迷了路,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他走着,走着,不行,找不到路,这时候夜已经深了。他就在一棵树底下坐下来,心想,我就在这里等到天亮吧。他就坐下来,打起了瞌睡。忽然听见有人在叫他。一看,一个人也没有。他又打瞌睡,又听见叫他了。他再看,再看,看见他前面的树枝上坐着一个美人鱼,摇摆着身子,叫他过去;那美人鱼自己笑着,笑得要死……月亮照得很亮,啥都照得清清楚楚的,伙计们啊,什么都看得见。她叫唤着他,她全身又亮又白,坐在树枝上,像一条鲤鱼或者一条鱼,要不然就像一条鲫鱼,也是那样白晃晃、银闪闪的……木匠加甫里拉呆傻了,可是,伙计们啊,那美人鱼哈哈大笑,老是向他招手,叫他过去。加甫里拉本来已经站起来,要听美人鱼的话了,可是,伙计们啊,准是上帝点拨了他:他就在自己身上画了十字……可是他画十字好费力啊,伙计们,他的手简直像石头一样,转不动……啊,真不容易啊!他画了十字以后,伙计们啊,那美人鱼就不笑了,而且忽然哭起来,她哭着哭着,小伙计们啊,就用头发来擦眼睛,她的头发是绿色的,就跟大麻一样。加甫里拉看着她,看着她,就开始问她:‘林妖,哭啥啊?’那美人鱼就对他说:‘你就不该画十字。’她说,‘人啊,本应该和我快快乐乐地活到最后的一天,可我哭,我悲伤,因为你画了十字;而且不单是我一个人悲伤,我要你也悲伤到最后的一天。’她说了这话,伙计们啊,就不见了,加甫里拉马上懂得了怎样从树林里走出去……可是打那时起,他就一直不快活了。”

“唉!”沉默了一会儿,费佳说,“这个树林里的妖精怎么会伤害基督徒的灵魂,他不是没有听她的话吗?”

“你算了吧!”科斯佳说,“加甫里拉说过的,她声音那么尖细,那么哀怨,就像癞蛤蟆的声音。”

“是你爸爸亲口讲的吗?”费佳继续说。

“亲口讲的。我躺在高板床上,全都听见了。”

“真是怪事!他为什么不快活呢?她一定是喜欢上他了,才叫他过去的。”

“哈,还喜欢他呢!”伊柳沙接着说,“说哪里话!她就想挠他痒痒,她就是想这样干。这些美人鱼就好这口。”

“这里一定也有美人鱼吧?”费佳说。

“那可不一定,”科斯佳回答,“这里清净、地方宽大。只是一点,河就在这旁边。”

大家不再出声。突然,远处传来一声冗长的、嘹亮的、呻吟一般的声音。这是一种无法言喻的夜声,这种声音往往发生在万籁俱寂的时候,升起来,停留在空中,慢慢地散布开去,似乎终于静下来了。仔细倾听起来,好像一点声音也没有,然而还是响着。仿佛有人在天边不断地叫喊,而另一个人仿佛在树林里用尖细刺耳的笑声来回应他,接着,一阵微弱的咝咝声在河面上掠过。孩子们面面相觑,哆嗦了一下。

“上帝保佑我们吧!”伊柳沙轻声说。

“哈哈,你们这群乌鸦!”帕夫鲁沙喊起来,“怕啥呢?瞧,马铃薯煮熟了。”大家坐到锅子跟前去,开始吃那冒着热气的马铃薯,只有万尼亚一动也不动。“你怎么了?”帕夫鲁沙问。

但是万尼亚并不从他的席子底下爬出来。一锅子马铃薯一会儿就被吃空了。

“伙伴们,”伊柳沙开始说,“你们听说过前些时在我们瓦尔纳维策发生的事吗?”

“是在堤坝上吗?”费佳问。

“对,对,在堤坝上,在那个冲坏了的堤坝上。那是一个不大清净的地方,很不太平,而且又偏僻。周围都是凹地、沟谷,沟谷里常常有蛇。”

“哦,发生了什么事呢?你讲呀……”

“发生了这么一回事。费佳,你也许不知道,我们那个地方埋着一个淹死的人,这人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淹死的,那是池塘还很深的时候;只是他的坟墓现在还看得见,不过也看不大清楚,就是一个土堆。就在前几天,管家把狗倌叶尔米尔叫来,对他说:‘叶尔米尔,到邮局去一趟。’我们那里的叶尔米尔是常常到邮局去的,他把他的狗全都折腾死了:狗在他手里不知怎么的都活不长,简直从来没有养活过。不过他是一个很好的狗倌,什么都做得不错。于是叶尔米尔骑马到邮局去了,可是他在城里耽搁了一会,回来的时候喝醉了。那天夜里很亮,月亮照得明晃晃的,叶尔米尔就骑马经过堤坝——他一定得走这条路。狗倌叶尔米尔走着走着,看见那个淹死的人的坟上有一只小绵羊在那里走来走去,长着一身白色鬈毛,挺可爱的样子。叶尔米尔心想:‘让我捉住它吧,免得它在这里走掉。’他就下了马,把它抱在了手里。那只羊倒也没有什么。叶尔米尔就走到马跟前,可是那只马一看见他就直瞪着眼,打着响鼻儿,摇着头。他把它喝住,带着小绵羊坐到它身上,继续赶路。他把羊放在自己面前,对着它看,那只羊也直盯着他的眼睛望。狗倌叶尔米尔害怕起来,他说,我从来不曾见过羊这样盯住人看。可也没啥,他就抚摩它的毛,嘴里说着:‘咩,咩!’那只羊忽然露出牙齿,也向他叫:‘咩,咩……’”

讲故事的人还没来得及说完这最后一句话,两只狗突然同时站起来,狂吠着,从火边冲出去,消失在了黑暗中。孩子们都吓坏了。万尼亚从他的席子底下跳起来。帕夫鲁沙叫喊一声,跟着狗奔去。狗吠声立刻渐渐远了起来……只听见一群受惊的马的慌乱的奔跑声。帕夫鲁沙大叫着:“阿灰!茹启卡!……”过了一会儿,狗吠声停息了,帕夫鲁沙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过了不多时,孩子们困惑地面面相觑,似乎在等候什么事情发生……突然间传来一匹奔跑的马蹄声,这马蓦地站在篝火旁边,帕夫鲁沙抓住鬃毛,敏捷地跳下马来。两只狗也跳进了光亮的圈里,坐了下来,吐出了红舌头。

“那边怎么了?咋回事?”孩子们问。

“没啥啊,”帕夫鲁沙向马挥了一下手,“大概是狗嗅到了什么,我想是狼吧。”他淡定地补了一句,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情不自禁地欣赏起帕夫鲁沙,这时候他是相当的棒。

他那不漂亮的脸因为骑马飞奔而生气勃勃,洋溢着豪气和果敢的神情。他手里没有一根棍棒,在深夜里,能毫不犹豫地独自去追狼……“多么可爱的孩子!”我望着他,心里这样想。

“你们见过狼吗?”胆小的科斯佳问。

“这里常常有许多狼,”帕夫鲁沙回答,“不过,只有冬天它们才会不安分。”

他又蜷缩着在篝火前坐下。他坐下去的时候,把手搭在一只狗的毛茸茸的后脑勺上,那得意的狗儿感恩地抬头斜看着帕夫鲁沙,久久不转过头去。

万尼亚又钻进席子下面。

“伊柳沙,你给我们讲了那么可怕的事,”费佳说起话来,他是富农的儿子,所以总是带头说话(他自己很少说话,似乎是怕降低了自己的身份),“连这两只狗也中邪似的叫起来了……的确,我听说,你们那个地方是不大清净。”

“瓦尔纳维策吗?可不是!那地方可不清净啊!听说那里的人不止一次看见从前的老爷——过世了的老爷。听说他穿着长袍,老是叹着气,在地上寻找着啥。有一回特罗菲梅奇老爷碰见了他,就问他:‘伊万·伊万内奇老爷,您在地上找啥呀?’”

“他问他?!”费佳吃惊地问道。

“是的,问他。”

“啊,特罗菲梅奇胆子可真大……哦,那么那过世的老爷人怎么说呢?”

“他说:‘我在找断锁草。’说得声音低闷。‘伊万·伊万内奇老爷,您要断锁草做什么用啊?’他说,‘坟墓压着我啊,压着我啊,特罗菲梅奇,我想出来,走出来……’”

“还有这种事!”费佳说,“大概,他还没活够。”

“真奇怪啊!”科斯佳说,“我还以为只有在追荐亡人的礼拜六才看得到死人呢。”

“死人随便啥时候都能看见的,”伊柳沙胸有成竹地接着说,“这个人,据我所见,对于乡村里的一切迷信,比别人知道得更清楚……不过在荐亡人的礼拜六,你可以看见这一年里要轮到他死的活人。只要夜里坐在教堂门口的台阶上,不断地向路上望。在你面前走过的人,就是这一年里要死的人。去年我们那里的乌里亚娜婆婆就到教堂门口的台阶上去过。”

“哦,那她看见什么人了?”科斯佳好奇地问。

“可不是吗,起初她坐了很久很久,没看见一个人,也没听见什么……只是好像有一只狗老是在什么地方叫着,叫着……突然,她看见一个只穿一件衬衫的男孩子在路上走。她定睛一看,是伊瓦什卡·费多谢耶夫在那里走着……”

“就是春天死去的那个吗?”费佳插嘴问。

“正是他。他走着,没抬头……乌里亚娜认出了他……可是后来她再一看:看见一个女人在走。她仔仔细细地一看,啊呀,主啊!是她自己在路上走,是乌里亚娜她自己。”

“真的是她自己吗?”费佳问。

“上帝啊,真是她自己。”

“怎么可能呢,她不是还没有死吗?”

“一年还没有过完呢。你瞧她:那身子骨快不行了啊。”

大家又默不作声了。帕夫鲁沙往火里扔了一把枯枝。它们在爆燃的火焰里立刻就变黑了,噼里啪啦地爆响,冒出烟气,弯曲起来,烧着的末端翘了起来。火光猛烈地颤抖着,向四面八方映射,尤其是向上射去。忽然,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一只白鸽,一直飞进这火光,惊惶地在原地盘旋了一会儿,又扇着翅膀飞走了。

“这鸽子一定迷路了,”帕夫鲁沙说,“现在只有飞到哪儿就在哪儿歇息。”

“喂,帕夫鲁沙,”科斯佳说,“这不会是一个虔诚的灵魂飞上天了吧?”

帕夫鲁沙又扔了一把枯枝到火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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