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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京师为首善之区,钟 所在,观听肃焉。时值承平,纪纲未弛,大臣老成持重,尽有正色立朝之风;百僚庶司,不失同寅协恭之雅。即朋簪投洽,亦每以道义相规;文酒过从,依然风流儒雅。人言朋友之乐无如京师,盖于饮食酬酢外独得真趣也。余于丁丑观政铨曹,躬逢其盛,固不以长安为不易居也。不数年,法越构衅,党派渐歧,乃激成甲午中东之战。战后余即出京,然其时风气稍移,而大防尚未溃决也。讵知党祸萌芽,潜滋暗长,戊戌政变,庚子拳乱,相逼而起。洎丙午重复到京,世事已大异昔时矣。回首春明,重温旧梦,不禁百端交集已。

余以丁丑会试成进士。房考为翰林院编修广东吕冕士师(绍端),座师为大学士吉林宝文靖师(),号佩蘅,吏部尚书河南毛文达师(昶熙),号旭初,礼部侍郎浙江钱湘吟师(宝廉),阁学宗室昆文恪师(冈),号筱峰。吕师、毛师于余戊寅回京时,即不及见。阅数年,钱师亦终于吏部侍郎任内。照例赐祭,余在其教场五条胡同寓所,见世兄干臣总揆(能训)出迎天使,时方数龄也。宝师、昆师则相从最久焉。

余乡榜中式,系在丙子恩科。房考为陕西时铭三师(永新),主考为钱塘孙于授侍郎师(诒经),副考为无锡王莘锄比部师(纟宰)。时师后以引见到京,目力极差,余适在部,为之加意照料。事妥出京,旋即作古。王师文名甚盛,门下尤多知名。丁丑夏间,丁忧回籍,亦旋即去世。孙师即慕韩总揆之尊人,在户部侍郎任内,因惩办部吏史松泉事,为同官所挤,退出毓庆宫,留侍郎本任,意殊不怿,不久亦终于位。师讲理学,待人仁厚,光霁可亲。慕韩与其弟慕蘧二难竞爽,知其发迹之有自来也。

余五应童子试。乙亥岁,始受知于阁学广东冯展云师(誉骥),师书法名重一时,衡文重手法,其规矩较路闰生之仁在堂为精。师在京时,仅谒晤两次,风裁清峻,面瘦而须稀,颇与李太白画像相似。旋任陕抚,不数时即被议免职,然无大过也。

余榜下到吏部,分考功司兼验封司行走。吏部分文选、考功、稽勋、验封四司。文选司掌文官铨选;考功司掌文官议处,而京察大计亦属焉;稽勋司掌文官丁忧更名;验封司掌文官封典及恤典。四司之中,以文选、考功为两大司,选不兼功,功不兼选;其余勋、封两司,随便可兼也。每届京察,吏部一等六员,而汉人居其二,循例以文选、考功两掌印得之。掌印例用实缺郎中员外郎。余到部十一年未补主事,即代理司务厅及验封司掌印。光绪十七年,补文选司主事,升考功司员外,实授验封司掌印。十九年,升验封司郎中,调充考功司掌印。计自榜后告假,即于戊寅秋销假,迨甲午春得一等实历,俸十七年中无一日间断。然视他部之淹滞至二十余年者,已为优胜矣。

余官京师时,召见三次,皆在乾清宫。时德宗正亲政也。第一次因京察一等记名。见时只问籍贯履历,无多语。第二次因郎中俸满截取。见时问在何司当差,对曰:“在考功司掌印。”又问:“考功司有几案未覆奏?”对曰:“只有广东南海县潘泰谦议处一案;不日即当覆奏。”问:“潘泰谦议何处分?”对曰:“革职处分。”问:“何以须革职?”对曰:“此次参案,外头俱已洗刷干净,摺尾以才具平庸四字奏结。部例无才具平庸作何议处专条,惟查佐杂人员俸满甄别例,凡才具平庸者俱斥革。佐杂才具平庸,尚应斥革,知县为正印官,如果才具平庸,自难轻减。拟即比例议处。”随后即略问数语而退。第三次因简放建昌府谢恩。见时先问籍贯履历,后问在何衙门当差,随问随对,对毕便言:“汝去江西,好好安养百姓。”遂点头而退。迨服满进京,简放苏州遗缺府,则孝钦太后重复临朝。谢恩时在颐和园,召见在宫。见时,御座在宫之西间屋南窗炕上,向北。在园时,御座则在殿厅屋东壁,向西。孝钦太后与德宗同坐一炕,太后偏南,皇上偏北。行礼毕,趋案之西北隅,侧向太后跪。隔数分钟,喘息稍定,始发问,盖宫廷体恤之意然也。开首问籍贯,后问福建民教情形,又问矿务能否发达,旋又问在江西几年,江西各府情形如何;并追问当日拳乱,地方如何被扰,后来如何结束?滔滔数百言,俱一一奏对毕,旋叹息言曰:“中国自海禁大开,交涉时常棘手。庚子之役,予误听人言,弄成今日局面,后悔无及。但当时大家竞言排外,闹出乱来,今则一昧媚外,又未免太过了。时事艰难极矣!全赖大小臣工苦心对付,无过不及,才能挽此危局。江苏地方事也不是好办的,予看汝在外多年,事理亦很明白,好好去做便是。”又言:“皇帝有话说否?”德宗只说:“汝可下去。”遂退出。余先后召对四次,经历情形如此。在京时,便微闻两宫有隔阂之说。到苏后,谣言日益歧,更有轩轾已甚之语。今者玉步已改,无可忌讳,而吾身亲见之事,尽有可资印证者。叙其大略如右,不敢赘一辞也。

咸丰之末,文宗出狩热河。时端华、肃顺窃政柄,欲辇京仓米输热。宝师适贰户部,以根本不宜摇动,力持不可。得旨宝某著即处斩。嗣文宗宾天,两宫太后垂帘听政,乃改以五品衔署户部侍郎。旋即大用,与恭忠亲王、文文忠公(祥)同心夹辅,蔚成中兴,不得谓非一时之盛也。洎甲申越南之役,朝士以枢臣失职,交章弹劾,遂以礼亲王出代恭邸,而宝师遂与同直诸公同时出军机矣。

宝师尝告余曰:“汝同乡陈伯潜参崇礼曰:”识字无多,习气甚重。‘谓不应任以礼部尚书也。渠特未知崇礼来历耳。当洋兵之毁圆明园也,两宫以列祖列宗圣容为重,有旨命我往视。及到园,满地灰烬,村无居人。时崇礼以奉宸苑苑丞独守官舍,我询以洋兵踪迹及连日蹂躏情形,相对而泣。旋告以来意,假以从骑,同往各处寻觅。二人奔驰十余里,见圣容散佚地上,残破不堪,惊惶无措,崇礼乃泣言曰:“圣容毁坏至此,即检拾亦不能全。若举以覆命,不特徒增国耻,且益伤圣心。以苑丞愚见,不如归之火化,较为得体。’我以其言甚中肯,乃嘱其寻觅稻草举火,跪地位而焚之。归以遍寻不见覆奏。自是我甚重其人,遂由苑丞渐渐升到郎中。二十余年,循资按格,得一尚书,似不为过。今谓其识字无多,苑丞何能与太史公比?但事理之明白与否,自又当别论也。”

宝师出军机。逾数时,两宫谒陵归,军机大臣五人,各赏穿黄马褂。次日,师告余曰:“昨日上谕看见否?汝以为何如?”余曰:“未免太滥。”师曰:“兰州克复之日,捷报至,穆宗召见军机,各赏穿黄马褂。是日恭邸请假,我领班见,辞曰:”黄马褂,所以赏战功也;军机大臣只是承旨书谕耳,何敢冒赏!‘穆宗曰:“兰州克复,算是十八省一律肃清,我实在欢喜。军机不为无功,汝不必客气。’固辞不获,乃奏曰:”奕(恭王名)今日未上来,俟他明日上来再定。‘卒未奉诏。次日,恭邸销假,遂将此事化去。他们随扈谒陵,仅往返数日耳,膺此懋赏,未免太便宜了。“师此言虽不免有牢骚意,然亦足见先后进固不相及也。

洋兵毁圆明园后,英使巴夏礼入京议和,在礼部设宴。宝师时为军机,躬与其役。余见其与醇邸唱和感旧,诗中有“剑戟如林免胄趋”一语,可见城下乞盟,备受屈辱。证以当日译署照会,肆意谩骂,其狼狈情形,可想而知。余阅诗后,略询究竟,师笑而不答,旋以谑语了之。

宝师休致后,醇邸遇有大政,必相询问,时时馈送食物。有一日,送蜜桃及西山毛菰两种。余适在座,宝师分一半相赠。毛菰形大如灵芝,煮而食之,味荤如鲍鱼,遍求诸都市,不能再得也。宝师系丁酉拔贡,余认为年伯。师最重年谊,故待余为尤厚。退休后,余时常往候,月必数至。慨谈时局,追寻往事,余心领意会,所得殊多。师家居八年,疾革并不甚剧。易箦时,红光满面,洵善终也。

宝师一日将散值时,先往出恭。恭王待之久,及见面,嘲之曰:“往何处撇宝去?”(撇宝二字,京中谑语也)。师曰:“那里,是出恭。”恭与宝二字,针锋相对也。又一日,恭邸自太庙出,指庙碑下<厂>,谓宝师曰:“汝看这个宝贝。”师号佩蘅,“贝、佩”二字,音相似也。师应之曰:“这也是龙生九子之一。”此可谓善戏谑矣。盖当时枢臣见面闲谈,多杂以谑语,意恐一涉正事,转致漏泄机要,殆古人不言温室树意欤。

清室诸王,以恭邸为最贤明。虽平日有好货之名,然必满员之得优缺,及汉员由军机章京外放者馈送,始有收受,闻其界限极为分明。余尝对宝师称道其人,师曰:“恭邸聪明,却不可及;但生于深宫之中,长于阿保之手,民间疾苦究未能周知。事遇疑难时,还是我们几个人代为主持也。”此等微词,特于深谈时偶一及之,不能多得也。

恭邸仪表甚伟,颇有隆准之意。余素未与周旋。简建昌时,渠适在军机,例应往谒。见面行礼不还,然却送茶坐炕,请升朝珠,甚为客气。叙谈颇久,人甚明亮,惟送客不出房门耳。闻后来摄政王初入军机时,见客便坐独炕矣。

光绪初年,翰林渐拥挤,而简放学政试差,军机大臣偏重门生,不无可议。而怀才不遇者积不能平,遂因法越开衅,归罪枢臣,交章指斥朝政,人目为之清流。宝师尝对余言:“天下事言易行难,局外不知局中之苦,徒挟其虚侨之气,苛以责人,于事何益?”然清流后亦陆续放差,似有美珠箝口之意,旁观多窃议之。究其弹劾贪佞,淘汰衰庸,多称人意,不得谓清流之不胜浊流也。嗣后法事愈亟,乃简老为南洋会办,吴清卿为北洋会办,张幼樵会办福建军务,意谓坐言者必使之起而行也。谁知用违其才,其何能淑?南洋有曾忠襄(国荃),北洋有李文忠,不受牵制,赖以维持。而福建何小?宋制军()魄力薄弱,遇事推让,遂至马江一战,全军歼焉,张被劾落职。广西兵败,老因前保唐ぁ、徐延旭二人,照滥保匪人例,降五级调用,而清流之气衰矣。

清流之起也,或云李文正与同直意见不合,恭邸不无左右袒,势孤无援,清流从而赞助之。虽未显露水火痕迹,而恭邸则以勋旧懿亲,卒因之罢退,不得谓非清流战胜也。

恭邸之出军机也,先朝派往东陵,恭代清明节祭典,此差本闲散王公之事,特派恭邸,大家即疑其有异。旋孝钦太后召见醇邸,议于九公主府,拟定上谕,贬斥枢臣,而以礼亲王(世铎)代恭邸领班。军国大事,醇邸一同参预,长白额小山尚书(勒和布)、朝邑阎文介(敬铭)、南皮张文达(之万)、济宁孙文恪(毓汶),遂入直焉。孙时为侍郎,上谕之稿,即其所拟也。恭邸未回京,忽然发表,耳目一新,不可谓非孝钦太后之果决也。恭邸退居十年,直至中东战后,始复入军机,盖元气已大伤矣。余出京不数年,而恭邸薨逝。戊戌政变,庚子拳乱,皆未与其事,不得谓非以令名终也。

恭邸与宝师同患难而赞成中兴,后亦同日被谴,交情自属较厚。宝师薨,诏入祀京师贤良祠,诚异数也。进主之日,余获观盛典。主未入祠时,恭邸即先往看视祭器祭品,示厚意也。未行礼而遂不见,余怪问满人,则对曰:“皇子于廷臣,不能行跪拜礼。”其来也重交情,其去也重体制,盖两得其道焉。

醇王旧邸,即德宗诞生之地,例名为潜邸。醇王薨,以其邸改为醇贤王庙,犹世宗潜邸,今改为雍和宫也。余时派往查估工程,见其房屋两廊自晒煤丸,铺满于地,俭德殊不可及。后来亲贵非常骄奢,不数年便覆败。可见祖宗世业,守之难而失之易也。

孝贞太后大事出殡之日,余入东华门观礼,前导无甚排场,銮舆卫伞扇之外,只见捧香炉者或十人或二十人为一队,分队前行。中夹以衣架脸盆架,错杂其中。其余金银锞纸扎等等,陆续而至,与寻常民间出大殡者无异,但品制不同耳。须臾,见梓宫自景运门出,而上杠与寻常棺椁亦无大异,惟和头作文点式,远望似黄色绣罩。正在趋前审视间,忽闻有一人喝“站住”一声,谛视之,则恭邸也。而德宗即随之而至,头戴白草笠,穿白袍青布靴。其时随从及观礼者几千百人,一切缟衣,上下无能区别。惟闻皇上缟素,靴用青布,王公亲支稍杀之,余皆不能用布。此所以示别也。梓宫出城暂安,殡宫名曰暂安殿,派王公轮班上祭,定期下葬,则谓之曰永远奉安。当日体制何等隆重!戊申两宫崩逝,余在苏州,即不及见。而德宗因崇陵工程未竟,辛亥后始行奉安。闻当时梓宫由火车行,则往事不堪回首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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