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眼看到这位夫人,她就知道这位夫人必定出自富贵人家,是她得罪不起的主。再看那位夫人身侧的男子,呵呵,不是她刘婆子自夸,在名门富户间穿来行去这么多年,早就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这两人什么关系,她已经心知肚明了。
而她刘婆子能坐上扬州城稳婆的头把交椅,也是靠这双火眼金睛。只消一眼,她便可以分辨出女子是否有喜在身,是男胎还是女胎,几月大……从无看错过。
一眼,她便瞧出这位夫人有喜,且,是个男胎。
再一寻思,这两人看样子在这里等了她许久,八成就是为了这个事情。
是以,她索性先发制人,自揭老底,免得日后生出麻烦来引火烧身。
边红杏伸手揉了揉眉心。
这样的话,她今天听了两回了。怎么一个个都认为她找刘婆子是为了滑胎呢?既没有珠胎暗结,又何来滑胎之说?她本是想借封爵以为幌子,讨要一些不易怀孕的药方,再借机打听一些清欢的事情。
蓦地,边红杏神情一变,脸色煞白,细细密密的冷汗自额角冒出。月事……上个月就没来……
“怎么了?”封爵以问道。
瞧她那样子,比起那****在谁与欢楼前苍白的模样还要虚弱三分。是又觉得害怕了吗?或者……是在为欧阳东风担心?
说不出哪里不舒服,但封爵以就是没来由地攒起了眉。
边红杏没有理睬封爵以,看向刘婆子,问:“你有几分把握?”仔细听,就能察觉她声音里微乎其微的颤抖。
“十分。”刘婆子自信不会看走眼。
边红杏不语,眼神落在刘婆子身后的一处窗棱上,整个人陷入沉思。
封爵以就在她身旁静静地站着,看着如死寂一般的神色渐渐浮现在她的脸上,心底的疑问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他坚信自己没有看花眼,在某一个瞬间,边红杏是萌生了死的念头的。纵然只是一闪而逝,但那个念头很强烈。他杀过很多人,有些人在临死前心有不甘,也有人在死前好整以暇,却鲜少有人像她这样——明明是个大活人,却脸上笼了一层死气。
这种生无可恋、一心求死的神色,他曾经在一个人身上见过——他的小姑姑,江湖第二高手封芳廷。
在封家一众亲朋的劝说下,小姑姑最终放弃了寻死的念头,但却是毫不犹豫废了那一身江湖人人艳羡的好武功。
他问过小姑姑,为什么?
小姑姑微微一笑,转身走进封家的迷雾思过林,从此再不曾出来。
想起一些往事,封爵以忍不住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小姑姑现在过得怎么样?
封家的迷雾思过林他小时候进去玩过,经过那一片终年迷雾缭绕的树林,景色便开阔了。花草芬芳,树木葱郁,蛇虫鼠蚁撒丫子满地跑,还有一泓清泉,泉里鱼虾肥美……若不是小姑姑流露出的那份刻骨悲伤,他几乎都要以为小姑姑是厌恶了江湖上的打打杀杀,就挑了那么一处静逸的地方修生养息。
他们当年是怎么说服小姑姑放弃寻死念头的呢?封爵以冥思苦想了半天,最后一摸鼻子,憋出一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他……这是安慰?
边红杏收回神思,微抬头,“青山见我多妩媚,我见青山应如是……怎么就那么难呢?”看着封爵以听了那话以后的一脸迷茫,边红杏弯唇一笑,起身,道:“刘婆,我明日会再来。”
什么都不问就走了?封爵以虽然心下纳闷,但还是抬腿就跟了上去。
出了杏花弄,边红杏站住了脚,抬头看了看天,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似是下了什么决心。
“你先回客栈看看小聿和沿柳有没有打探到什么消息,我在街上走走。”
这是逐客令。
封爵以点点头,“你自己小心一点。”
“嗯。”
边红杏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封爵以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在原地愣了片刻,转过身抬腿向临街走去。
临街,有一间药庐。药庐的对门有一间医馆,热闹得很,进进出出的人络绎不绝。与之相比较,药庐这里门可罗雀,冷清了许多。
药庐的门楣上挂了块匾额,两个个苍劲大字——未名。
边红杏稍一踌躇,抬腿进了药庐。
“这位夫人,”药庐的主人是个头发花白、胡须花白的老头儿,本闭着眼趴在桌上假寐,听得轻微的响动抬头,“看诊还是抓药?”
“看诊。”
边红杏施施然就座,伸出一只手去。
老头儿对她的动作视若无睹,只是活动了一下胳膊,道:“若不是什么要人性命的恶疾,夫人去对面医馆吧。”
有两种人可以狂妄,一是本身有才能者,二是身无长处虚张声势者。
边红杏眼眸低垂,道:“也许是一条命,也许是两条命。”
“哦?”老头儿有了兴趣,“怎么说?”
边红杏示意他把脉。
老头儿二指轻轻一搭,“我是该恭喜夫人,还是同情夫人?”有孕在身,浑身上下却不见一丝喜气,再联系她之前所言,老头儿如是问。
……果然有了啊,慕容意的孩子……
确诊了,边红杏也分不清自己的心情到底是喜悦还是哀伤,取了一锭银子放在桌上,道:“开药方吧。”
老头儿收了银子,提笔龙飞凤舞地就写了起来。
少顷,递过两张方子。
一张是安胎的,另一张是滑胎的。
边红杏接过细细看了,再抬眼去瞧老头儿,老头儿却是又闭着眼睛趴在桌上假寐,便抿了抿唇,起身。
“夫人,老头儿不希望再看到你登门造访。”
边红杏跨出药庐的脚顿了顿,身子僵了一下,继而迎着薄暮微微一笑,向客栈的方向走去。
边红杏前脚才走,又一个人从天而降——从屋顶带飞了下来,进了药庐。
“看来老头儿今儿这觉是睡不成了。”老头儿睁眼看着进门的年轻人。气息绵长,脚下沉稳,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只是,这一脸阴沉……
老头儿自问鲜少为人看诊,应该没有医死过他家的亲人吧?
“她有喜了?”封爵以问道。
刚才,边红杏打发他走,他便真的走了。只是,走了一段就觉出不对来了。这些时日,边红杏一向奉行“物尽其用、人尽其才”的原则,把他们几个杀手当成保镖、护院、小厮等使唤,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就让他先回客栈等消息?
再联想到在刘婆子家时边红杏的神色,封爵以越想越觉得蹊跷。索性佯作离开了,实则暗地里跟着。
眼看着边红杏进了这见门庭冷落的医庐,封爵以一纵身跃上屋顶。
伏在屋顶上听着药庐内边红杏和老头儿一来一往的对话,封爵以皱眉了。
没吃过猪肉,他还能没见过猪跑?
刘婆子是干什么的?帮人接生的稳婆,扬州城头把交椅的稳婆。
稳婆对什么人最熟悉?有喜的妇人!
边红杏来医庐,应该是要确认这些吧?
“你是谁?”老头儿反问。
不等封爵以说话,老头儿露出一个诡笑,吐出两个字:“坏、人!”
封爵以当即被雷了个外焦里嫩、飘香酥脆。
沿柳回客栈的时候,看到聿百里站在客栈门外,双手紧紧地扒着大门,时不时探头往里瞧上一眼,又赶紧缩回来。而客栈掌柜和店小二,以及客人们都躲得远远的。
“百里叔叔,你看什么呢?”
沿柳好奇地凑上前,正想探头瞧瞧客栈里面的情形,小脑袋却被聿百里大掌一抓钳制在手里。
“柳柳乖,”聿百里道,“血腥的场面看了会做噩梦的。”
血腥的场面?
沿柳狐疑地看着聿百里,不太确定地问道:“封哥哥大开杀戒了?”
“他有那能耐吗?”彻彻底底地鄙视。
——有。
谁敢说江湖第一杀手没有大开杀戒的能耐?沿柳暗想。
“是大嫂大开杀戒了。”完完全全地仰慕。
这下,沿柳的思维僵硬了。
大嫂……红杏姐姐……大开杀戒……红杏姐姐连杀鸡都不会吧?还有,如果红杏姐姐真的在里面大开杀戒,百里叔叔也不用一脸滔滔不绝连绵不断的敬仰吧?
“杀……谁?”沿柳问道。
掌柜和店小二都躲得远远的,客栈里那么安静,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客人还留在里面。
沿柳看了一下周围,果然——封哥哥不在!
“是……封哥哥?”不敢置信啊。
聿百里心中的敬仰又决堤了,“如果大嫂打败了老大,那大嫂即将取代老大成为江湖第一杀手,啊——江湖上一颗闪亮的新星即将冉冉升起。哎呀!那大嫂该取个什么名号好呢?”
拜托!沿柳的小脸瞬间垮了下来,百里叔叔,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幸灾乐祸?
“百里叔叔,封哥哥可不是浪得虚名。”
江湖上,有些人成名靠的是噱头,比如,百里叔叔;有些人成名靠的是实力,比如,封哥哥。
用叔叔的话说,百里叔叔走的是偶像派路线,封哥哥走的是实力派的路线。可惜偶像派再花枝招展,那也是一个骚包;实力派洗干净了,收拾整齐了,竟还是个玉面小生。
她曾好奇地问叔叔:“那欧阳叔叔呢?”
当时,叔叔皱眉很久以后,悠悠吐出一句:“欧、阳、闷、骚!自成一派!”
杀鸡都不会的红杏姐姐对上了杀人如切菜的江湖第一杀手封哥哥?
悬殊如此之大,傻子都知道谁会赢谁会输了。
“大嫂那是深藏不露!”聿百里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沿柳不解,问:“怎么说?”
“因为我就是被大嫂杀出来的!”
瞧着聿百里那一脸自得,沿柳默默地走到墙角蹲下:叔叔,我终于能体会你当日画圈圈时的心情了!
客栈内,桌椅俱全,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没有一毫半厘。
封爵以和边红杏一个站在楼上,一个站在楼下,互不退让地对峙着。
边红杏气鼓了双颊,瞪着楼上的封爵以,“你下来!”
“不!”封爵以拒绝,抱着身旁的柱子不撒手,“就不!”
“你真的不下来……嗯?”边红杏开始磨牙了。
封爵以头一扬,“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言出必践!”
边红杏的胸脯起伏了几下,深深呼吸以后,道:“那我上去!”抬脚就要上楼,只听耳畔有风声,再一看,面前多出一个人来,可不就是封爵以吗?
“男子汉大丈夫?”似笑非笑。
“哼!”君子大度能容,不和小女子计较。封爵以自我安慰。
“一言九鼎?”浅浅而笑。
“哼!”
“言出必践?”眼笑眉飞。
“……”
英雄——气短了。
看着与他对面而战却兀自笑得开怀的边红杏,封爵以有一种深深的挫败感:这位倒了八辈子血霉的小媳妇儿,面对江湖第一杀手的时候能不能拜托你露出一点点恐慌的神情?
“如果——”边红杏横了封爵以一眼,笑得咬牙切齿,“你不答应……”
话才出口,封爵以立刻如捣蒜般点头,“我答应,我答应。”
边红杏垂眸沉思,片刻后抬首,道:“如果你不答应,我也无可奈何。”
噗——
封爵以右手握拳,“嘭、嘭、嘭”一下又一下地捶着胸。
“在我没有想好怎么处理这件事情之前不可以告诉其他人。”边红杏嘱咐道。
慕容意是孩子的爹,不是其他人……封爵以刚想开口,迎上边红杏平静无波的眼神,又将话咽了回去,脱口而出一句:“思虑过多会动了胎气吧?”
“你若是不想我顺利诞下这孩子,只管给我一副滑胎药,何必拿话来气我?”边红杏转过身,找了张椅子坐下。
呃……他绝对没有这么想过!封爵以在她对面坐下,一脸委屈。
如果江湖第一杀手,江湖第三高手拿剑指着你,大不了眼一闭,大喊一声“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如果江湖第一杀手,江湖第三高手双手捧着下巴,像个可怜的小媳妇儿那样委屈地看着你——别人怎么想她不知道,但她自己怎么想,她是知道的——太破灭了!这果然是一个闻名不如见面,相见不如怀念的讲话啊!
不想再被封爵以这么看着,边红杏搜肠刮肚想了半天,道:“我想吃零嘴。”
零嘴?嘴馋?害喜?
封爵以愣了片刻,立刻起身去买。出客栈门的时候,听到沿柳正追问聿百里他是怎么被边红杏杀出客栈的,聿百里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答重点。
“他是自己跑出来的。”
一语被点破。
沿柳立刻换上一副鄙视的嘴脸,“百里叔叔,你还能更丢脸吗?”
聿百里不服气,反问:“如果大嫂两眼冒火地瞪着你,摆出一副闲杂人等速速离开的架势,你会怎么做?”沿柳这么狗腿,要是跑得比他慢一丁点儿他以后就跟她姓!
“我?”沿柳点点自己的鼻子,见聿百里点头,气定神闲地说道:“我会在红杏姐姐两眼冒火瞪着我之前就消失在她眼前。”
“……”
聿百里服气了。
不服也不行啊,沿柳小小年纪就能把这么邪恶的话说得那么冠冕堂皇,果然尽得百晓生真传,有乃“叔”之风啊!
对了,老大干嘛去了?难道他不是自己跑出来的吗?聿百里忍不住嘀咕:“老大也是自己跑出来的。”
“鄙视!”沿柳一视同仁。
“他去替我买些零嘴来。”
不知何时,边红杏也来到门边,正站在他们身后。
“大嫂。”聿百里嘴上唤着,心里却是将封爵以从头到脚鄙视了一遍:老大,你比沿柳还狗腿!
“红杏姐姐。”听到一会儿就有零嘴可以吃,沿柳两眼放光,嗓音顿时甜腻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