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其实对此刻挡在身前的背影，并不熟悉。
毕竟十年里，也只见过这位堂哥寥寥几面而已。但那个背影所散发出的睥睨万物的孤傲感，却是当阳城，甚至整个极北域独此一份。除了外号“冰岩”的莫离外，再无旁人了。
寒冷而坚硬，由冰块铸就的岩石，就这样从天而降，帮他抵挡住了灰衣刺客的蚀骨杀气。
虽然只是个十八岁少年的削瘦背影，可不知为何，命悬一线的莫非竟感觉到了一丝从未有过的心安。仿佛只要那个背影还立在那里，即使天塌下来，也是能顶住的。
所以，原本紧绷如弓弦的心神，在瞬间放松下来。莫非强忍的一口鲜血，终于“噗”的一声吐了出来。
而身前的莫离，却看也没看他一眼，甚至连冷酷的神情也没有丝毫变化。少年天才，一双冰冷的眸子，正全神注视着对面灰衣中年人。
那人一身俗气的商贾打扮，相貌平凡至极，似乎看过一眼，转身就会忘却。如果不是先前狠厉一击暴露了高深修为，怎么看，都只是当阳城里随处可见，一个外表忠厚，有些小聪明的当家掌柜而已。
莫离缓步上前，拔起了插在石板中那杆名为“破妄”的长枪。然后，冷冷问道：
“郝掌柜……？隐忍了十年，好耐性。不知背后是哪一方？”
莫离一向惜字如金，就连审问刺客也不例外。
被称做郝掌柜的兵器铺老板，淡然一笑，没有回答。右手却在空中虚抓了一把。那柄原本插在门楣之上的古剑，顿时化作一道青光，越过店门口莫氏众子弟的头顶，飞入了他的掌中。
接着，竟是二话不说，作势便刺。
全神贯注的莫离，当然早有准备，手中银枪一抖，寒芒暴涨，迎了上去。
莫非躺在地上，感受着扑头盖脸的杀伐气息，脑中却是一片混乱。
隐忍了十年？
也就是说，自己五岁时从寒城被接到当阳时，这个刺客就随之而来，以兵器铺掌柜的身份隐匿了下来。想必十年里也无时无刻不在找寻机会，只因自己从未迈出过公爵府一步，而无机可乘罢了。
到底什么仇什么怨？
十年前那个冬天，父亲莫妄天接到密报，雪顿关外无主之地，有千年妖兽即将现世，于是带着五千重骑出关查探。而三日之后，留守寒城的奴爷爷，也被一个夜探公爵府的神秘高手引出了城。
就在老爷子离开的短短半日之内，寒城中，爆发了那场毫无征兆的骚乱。
数以万计的信众，在红衣主教的带领下，浩浩荡荡，游行至公爵府门前，要求被世人称作“妖女”的公爵夫人，离开寒城。
以极北人的性子，本不该对妇孺和儿童存有杀心。可这场打着“和平请愿”旗号的游行，随着时间推移，却不知为何，渐渐失去了控制。
担负着维护城内秩序职责的寒城指挥司，那一天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没见到半个人影。寥寥数百人的家丁和护卫，自然无法阻挡住群情激昂的教众。
他们破门而入，抓住了金发蓝瞳，美丽而宁静的母亲。
然后，他们在公爵府门前，用木柴，堆起了一座火刑架……
接到消息后的莫妄天，卸掉盔甲，带着一百轻骑，日夜兼程赶回关内。可就在离雪顿关还有五十多里地时，却遭遇了魔族之中最精锐，整整一万人编制神佑军团的伏击。
待雪顿关的援军赶到时，遍地的尸体，已经被妖兽吞噬干净，只剩下一堆皑皑白骨。
……
这些，都是莫非从老爷子口中听来的。
被喂了安神药，在密室中熟睡的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已经从那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寒城大少爷，变成了一个孤儿。
即便如此，还是不够吗？还是连最后的血脉也要斩草除根吗？
正如莫向晨所说，地处雪顿关下，距离魔兽横行的无主地最近的寒城，因为大批商人和猎魔人的聚集，早在几百年前就已经成为了极北域最富庶的大城。关外那些珍奇异宝，魔兽精元，正是通过寒城这座中转站，才源源不断，流向了南方各地。
如此利益巨大的一座城，又怎会没人觊觎呢？
当阳城，雪狼城，教廷，寒城中原本掌权的大族世家，帝都里那些等待封爵的权贵子弟……
这个世界上，想要他死去的人，太多了。
“小小年纪，便举世皆敌啊。”
莫非在心中苦笑自嘲着，思绪却马上被金属撞击的刺耳铿锵声拉回了现实之中。
明明是雪过天晴，暖阳当空的好天气，兵器铺门前却是阴云聚集，寒风呼啸。
一杆银枪，一柄古剑，带着淡淡光芒，雷霆万钧撞击在了一起。在两个身影交汇时，一团带着异彩的耀眼流光瞬间爆发开来，洒下了漫天星辉。
待流光散尽，莫非注意到，身为星辉初境，极北年轻一代中佼佼者的堂哥，竟然比郝掌柜明显多退了半步，左肩上更是多了一道血淋林的伤口。
他那颗原本以为侥幸逃过一劫，而有些小雀跃的心，不由往下沉了沉。
虽然只是刚刚开悟的菜鸟，可他毕竟读了整整十年各种修行书籍，眼力自然不同常人。此时场间的战斗形式在他看来有些不容乐观，甚至可以说非常险恶。
相貌平平，看上去人畜无害的中年灰衣人，显然也是位星辉修士。境界比莫离还要高上一筹，已达中境甚至巅峰上境。加上此时一心想要速战速决，使出来的都是大开大合，只攻不守的壮烈招式，因此仅仅照面一个回合，就已经在气势上明显占了上风。
而年仅十八岁，还有一年时间才从北星学院毕业的莫离，虽然天赋超群，修为不凡，可从小到大，又哪里经历过如此真正生死相搏的绝境？
胜负已分了。
简单明了，连莫非都能轻易判断的形势，身在场间的莫离想必更加心知肚明。他这十年间与这位性情冷淡的堂哥只见过寥寥数面，自然谈不上什么兄弟情深。而且，刺客的目标显然只是莫非一个人。所以，在他看来，前尘似锦的星辉大修士，是没有任何理由继续留在这里的。
然而，下一刻，他却看到了那副此生都难以忘却的画面。
肩膀滴着鲜血的年轻人，神情冷漠，没有丝毫动容。
然后，振臂提枪，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开始了第二次冲锋。
一滴血珠，顺着冷风，飘向身后，落在了莫非脸上。
他觉得，那血……热得灼人。
为什么？
莫非脑中满是不解和疑惑。
为了年轻人的骄傲和自尊？可以莫离的冷淡性情，看起来并不像是会在乎这些无聊虚名的迂腐之人。
为了当阳城的利益？可自己如果死了，对当阳莫氏而言，显然是利大于弊的好事。
既不为自己，也不为家族。那么，此时正在决绝前冲的削瘦身影，到底是为了什么？
……
寒风更加猛烈了，气温也降得厉害，仿佛暴雪将至。
身形像疾驰箭羽一般的少年，可没空理会身后小弟弟的满脑子疑惑。他全神贯注盯着不远处那道青光，已经进入了无我状态。
因为，和平时学院里点到即止的同门切磋不同，这是他生平所遇，最为凶险，甚至需要押上性命的一战。
星辉巅峰境。在第一次试探性的交锋中，他便已经确定了灰衣刺客的强大境界。而那些夹杂在剑气中的真元，更是比自己雄浑凌厉太多。
所以，这一次，他不敢再有任何保留，直接催动了内庐中所有真元。手中银枪“破妄”，带着让人心寒的白芒，如同狂风中的雪花，肆意舞动起来。
“乱雪枪法？”
脑海中有一万多本杂七杂八书籍的莫非，马上认出了这套枪法。
莫氏一族，历来以一套“大寒剑法”传家，族中子弟使用其他兵器者罕有。史上几十位家主中，只在三百年前出过一位使枪的高手。可惜这位天赋超群，有望成为一代宗师的年轻家主，在几乎灭族的雪狼城防战中英年早逝，只留下了一套自创的“乱雪”枪法。
而莫氏一族从来没有练枪根基，加上这套枪法独辟蹊径，毫无章法可循，所以三百年来一直无人研习。直到三十年前，家族中有史以来最耀眼的天才莫妄天，在无聊至极的某一天，偶然看到了这套枪诀。然后，花了一个月时间，将其练至了圆满。
据说在圣法大典中都能排到前五十位，月照以上境界才能修炼圆满的霸道枪法，难道说，只有星辉初境的大哥已经练成了？
枪尖仍旧高速闪动着，在空中幻化出一片光痕，无迹可寻。
莫离一共向前踏了八步。借助这短短八步的距离，他将枪势提到了巅峰。
付在枪尖的真元暴起，徐徐展开了一片灿烂星空，将眼前那个灰色身影笼罩在天幕之下。
年轻的星辉大修士，十八年来……
从未感觉自己如此强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