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金黄色的物件,在火光的照映下,反射出淡淡流芒,显得高贵不凡,甚至有着几分神圣意味。
可刚摆弄完木材,双手黑乎乎的老爷子,就这样随意拈起,抛了过来。
大锅里的莫非也是浑不在意,伸出湿漉漉的手,一把接过,端详起来。
原来,并不是什么纸片,而是一块极品金丝楠木打磨出的精致木片。岁月留下的纹路在金光中清晰可见,表面光滑温润,拿在手里,就像抚摸着一块千年古玉,让人心生宁静。
莫非本以为是名刺请柬之类的东西,可眼前这块比黄金还要贵重的楠木上,除了一个用古体刻着的“莫”字,竟再无其他任何信息。
“什么东西?”他有些不解地问道。
“一年一次,莫族大宴的通行牌。”老爷子回答。
莫非撇了撇嘴,嘲讽道:“大伯请吃饭,派人说一声不就行了。搞这玩意,装什么豪门大族呢?”
老人轻笑,像是在笑他的无知无畏,然后说道:“此莫氏,可非当阳莫氏。”
“哦?还有哪里的莫氏竟比当阳排场还大?”他好奇问道。
“莫这个姓氏,在昊天大陆,其实是个小姓。跟传承万年,三国四族的姓氏,甚至极北的戈氏相比,都只能算小族。可怎么说,毕竟也是从一千多年前就有族谱的世家了,如今分散在大陆各地的莫氏族人,从朝中官员到边疆大将,学问大家到商贾游侠,倒也是枝繁叶茂,鼎盛非常。而因为实力最为强悍,被选为宗家的当阳,也只是这其中一支而已。”
莫非只在一些古书上读到过此类关于家族传承的记载,却没想到,过了那么久,这种手握大权的庞然大物依旧存在。他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奴爷爷,您说的,难道是……祠堂长老会?”
老人似乎对他的博识很满意,欣慰点了点头,接着说道:“不错。世人都说,这个大陆上的权利,都集中在教宗大人和三大帝国皇者以及四大家主手中。其实,那些世人从未见过,永远枯坐在祠堂中的老不死们,才是真正的幕后掌权者啊。”
祠堂长老会,在史书中,其实也只存在着只言片语的隐秘记载而已。
那些天脉家族的修行者们,年纪和境界到了某个阶段,便自然会对俗世间权利财富之类的身外之物失去兴趣。开始时,也许只是一两个看破红尘的家族老人,坐在祠堂里,喝着清茶,参详天道。可后来慢慢的,加入他们之中的老人越来越多,归隐前的身份也越来越显赫,本该是参拜祭祖,修身参神的祠堂,也就慢慢失了初衷,成为了决策之地。
祠堂长老会,似乎是从宇家开始,继而被其他家族模仿学习,后来作为默认的传统,沿袭了下来。只是没想到,这一传承,就是几千年的时光。皇帝的龙椅烂了,大一统的帝国分奔离析了,就连沧海也变成了桑田……可祠堂中的那些老人,却还是依旧稳稳坐在黑暗之中,默默注视着世间万物。
莫非想象着自己,被一帮妖怪般的老头子注视着,不禁打了个哆嗦,身子往水中缩了缩。
可他还是有些地方想不明白,于是问道:“为什么几个老头,就能有那么大的权利?即使他们修为再高深,可奴爷爷您不是也说过,个人战力毕竟有限,就算以教宗的归一境界,遇到悍不畏死的万人军团,也只有自保避让的份吗?”
老爷子想了想,回答道:“理是这个理,可那些老不死的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没露过面了,谁知道境界已经到了哪里?再说,军队遇到修士,打的过是一回事,死多少人才能打得过,又是另一回事。那些行伍军士,怕是宁愿遇到数倍兵力于自己的魔族,也不想遇到一个半圣境界之上的大修士呢。”
“更重要的是,那些家族祠堂,看上去只不过是养老之地,可实际上,却是定决策分利益的地方。每个老头,都代表着家族中一脉分支,他们手中能用的,可远不止武力修为。莫负天那老小子,身为帝国一等公,御北大将军,够威风八面了吧?可只要祠堂长老会对他稍有不满,随时都可以将他从莫氏族长的位置上拉下来。如敢违背长老们的意愿,他也自然会成为大陆上所有莫氏家族的公敌。”
“军队,庙堂,商号,民心……再加上十几个深不可测的老妖怪,这才是祠堂长老会的真正实力啊。”
聪慧如莫非,听完老人的话,便已经理清了这个世界的权利结构。
如果说教宗和帝王,是站在金字塔顶层的大人物,那么祠堂长老会,无疑就是最底层那毫不起眼,却能够决定这座塔是否稳健的基石了。
没了基石,别说顶层,就连整座塔,怕是也将不复存在了。
而如今,这个隐藏在黑暗中,悄无声息的怪物,给自己送来了一张宴会的通行证。像是一头庞然大物,张开了血盆大口,露出了腥红舌头和锋利獠牙。
那片薄薄的楠木,其实并不是请柬,而更像是一道命令。因为,那些老人有理由相信,整个大陆上,只要是莫姓子弟,是没人敢拒绝这份邀请的。
“那这场所谓的族宴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请我呢?”
莫非隐居白塔十年,几乎已经成为家族中的透明人,所以他对于这封邀请函有些难以理解。
老人缓缓回答道:“一个家族的力量,是握在成年人手中的,但未来,却是属于像少主这般年纪的孩子们。”
“一年一次的家族大宴,邀请的,都是二十岁以下的年轻人。这是一场宴会,一顿饭,更是一次试炼。那些老不死的,想利用这个机会,亲自考察家族中的年轻才俊,并对他们未来的发展方向做出判断。”
“觉得有潜力的,便会集中家族所有资源,将其培养成才;而资质平平的,则随便找份产业打发,让其安度余生罢了。”
“十年了,为什么偏偏是现在?”莫非问。
“老妖怪们眼目通天,想必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已经传到他们耳中了。少主遇天劫而不死,又以凡脉之身引气修行,破了悟真境。更重要的是,自从遭了天雷,少主心性大变,和以前简直判若两人。就连老奴都心生疑惑,只不过未开口询问罢了,那些人又怎会不动疑心?”
“高高在上太久,就会习惯掌控一切的感觉。祠堂长老会,不喜欢任何看上去看不透,快要无法掌控的人。”
“您的意思是,这次的邀请,其实是为了试探我的底细?”
老人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说道:“应该是。不过,如今的少主,连伺候了十五年的老奴都看不透,想必这个世上,没人能试探出什么来了。”
莫非从老人的话语中听到一丝酸楚味道。这也难怪,老头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之人,可他十几天来,对于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却没有半句解释。
于是他咧嘴一笑道:“奴爷爷一把年纪了,怎么还像个大姑娘闹别扭呢?放心吧,小非除了会修行,心性豁达坚韧了些,还是以前那个小非。”
被看穿心思的寒城老奴,像个孩童般撇了撇嘴,表达了自己心中的小委屈。紧接着,又换上一副忧虑模样,说道:“祠堂里的那些老妖怪可个个都是人精,指不定到时候想出什么龌龊伎俩呢。老奴是外姓,进不了堂内看护,要不……这顿饭,就推掉算了吧。”
莫非语气淡然说道:“祠堂长老会的邀请,又哪里是说推掉便推掉的。再说,我以凡脉之身修行这件事情,迟早是要公之于众的。他们无非是找个人跟我打一架而已,到时候见机行事,能避则避,避不开就打,没什么大不了。”
“以凡脉之身修行,可不是什么小事。”老人严肃说道,“当年,那件……祸事发生之后,几乎引发大炎和教皇两国之间的战争,四位半圣一起出面调停才勉强劝住赤武大帝,使得战火未燃先熄。”
“妄天少爷游历十年,领兵二十年,朋友部下中的人杰可不少,那些人不过是因为少主你生为凡脉不能修行,莫负天又许诺成人前保你平安,这才隐在暗处,没有现身而已。如今少主修行之事如果传开了去,这极北域乃至整个大炎帝国怕是都安生不了咯。”
老人这番话说的有些没头没脑,可莫非细细一想,还是马上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他的父亲莫妄天,是千年一遇的修行天才,也是一位重情重义的人中豪杰,更是沙场上深孚众望的御北神将。这样一位英雄人物,就这么不明不白陨落,当然会燃起很多人的滔天怒火。
而在这些修士,宗主,朝官,将领,甚至帝王中,却没有任何人比生为儿子的他,更有资格查出真相,为父母报仇。
但可惜的是,他是凡脉,无法修行。所以,不打扰便是最好的温柔。那些人决定,就这样潜伏在暗处,做着自己手中的事情,然后,看着他慢慢长大,平凡而安稳地度过此生。
可如今,就像一块黯淡的原石终于洗尽铅华,莫非已经做好了向世人绽放光芒的准备;而父亲当年那些忠心义胆的老朋友老部下,则会像扑火的飞蛾一般,即使知道要灰飞烟灭,也会一往无前,朝着这片光芒,汇聚而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光着身子从大锅里站了起来。然后,看了看自己身上已经发硬的肌肉和那上面布满的伤痕,扬起了嘴角:
“正合我意啊。看样子,以后是要杀不少人呢,没几个帮手怎么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