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三道坎
深圳的道路上的行人繁忙了起来,就连那曾经的荒径小道上也不例外。来自全国各地的建设工程兵一得到调遣命令便奔向深圳,如同二战时期的诺曼底登陆,抢滩,然后向前迈进。从火车北站出发,涌上大道,踏宽小道,不同的来向部队,分别奔向皇岗的东山、0。8营地和福田的竹子林这三个指定的营地。
在竹子林这地方,以前不叫竹子林,老地名叫黄牛降。因为工程兵的到来,需要安营扎塞,驻扎生存,堆积如山的竹子被搬运到这里,竹棚屋也被随后搭建起,而且还在增多。当有别处的战友问住在哪里时,有人嬉称住在‘‘竹子林’’。就这样,战士们口口相传,真把‘‘竹子林’’叫成了响当当的地名。
到处满目荒夷,黄土累累,在许多战士眼里充满了失望和悲伤,想象与现实正在打架。但服从就是命令,安营扎塞刻不容缓,没有丝毫的多余选择和退路。接下来住扎和生存便成了首要任务,依然和先头部队一样,简易板房不够,只能自己搭设竹棚架。没有生活用水,除了就近找水,只能将工程车焊成水箱去远处拉。菜疏难买,只有自己开垦些土地种上。没有柴禾,就上路边捡,山里拾。这都是仿照先头部队的生存经验,也只能这样了。一旦解决了睡觉的问题,能吃上饭,又要去干上面分配的建设工程。自己的安乐窝只能东捡一块板,西拼半床席,不断象着理想方向改变。可整体格局不会改变:竹架房,透气,少光线,潮湿,多蚊子,常来山鼠,山鼠引来蛇。这些都不要紧,要紧的是这不能抵御天灾,也不能抵御人祸,灾难也随之而来。
(一)豪雨
最初刚架好竹棚屋时,战士们是在地上铺上竹子,然后在上面铺上被盖睡觉,这主要是时间来不及。后来有战士发现这不行,这样湿汽太大,长时间会受不了,得把铺面架高。依着竹棚的立柱,再加些顶撑,铺面比地面架高了五十多厘米。再铺上竹板、木板,这比原来干净卫生多了。床下又可以放鞋子,桶和盆之类的生命用品。在较高的竹棚屋内还架设成了上下铺,虽然上铺有时没睡满人,但还可以用来放置些东西。当大家正安乐于新构造的安逸和方便时,南方的雨季正悄悄来临。
1983年对于南方来说,是一个最多雨的年份。带着大量水汽的云团,久久地徘徊在深圳这座新城市的上空不肯离去,雨就一个劲地下。
竹棚屋所面临的问题也接踵而至。长时间下雨,土壤的吸收已达到了过饱和,从后山里冲下来带着泥沙的山水由于受到垮塌的阻挡已改变了原来的流向,流进驻扎的营地里,流进宿舍里,还没来得及搬抢,床下的东西已飘浮起来。人只能呆看在床上,任凭大量的生活用品溜出门口,与洪水一起冲向无影无踪的远方。
雨一个劲下,房顶上的牛毛毡、竹篾席已经不能完完全全输走雨水了。雨水沿着缝口纷纷滴下,最初是用盆和桶去接盛,后来**多了,没有那么多盆和桶,就只能用盆和桶解决大**,把衣物被盖捆扎在一起放在那少有雨漏的地方。竹棚屋是竹席墙,竹席墙透风微透光能透气透雨,下雨的时候风一吹,雨水也被吹进挨墙的屋里,屋中间虽可幸免于难,但湿湿的水汽也把衣物和被盖沁润。怎么办?没有火烤,不能用电烤,只能用自己的身体在晚上睡觉的时候去吸收,去煨干。
好不容易看着天放晴了,营地外到处都拉着绳子、架着杆子,晾晒着发了霉的被盖和衣物,可天上一起云,一发暗,又要赶紧去收,因为根据习惯,那又将带来一场大雨。一摸晒物,还没发热,那收晚了的,还要再遭雨淋。直到最后终于长时间放晴了,那湿润受过雨淋的被盖要在南方的太阳下暴晒一个礼拜,水份的重量才完全减轻。
南方的天气就是这样,象个顽皮淘气的小孩,算是让这些大部分来自北方的战士领教到了。但这不算最苦,想着过去他们在内蒙、在QH戈壁滩、在唐古拉山大雪地打坑道修工事,不是照样裹着雨衣睡觉。虽然偶尔也责骂这鬼天气,但一想大家都是这样,这是大自然的天气变化,日子也就这样过去了。
(二)大火
雨停了,一连好长时间的晴好天气。被盖晒干了,衣物晒干了,南方的炎热季节也随之而来。
在太阳底下,竹棚屋不时发出‘‘啪啪’’的响声。那是竹杆在发生开裂,流动的空气已淘干了它们所有的水份,只剩下枯干的杆体附着在那里。曾经的青竹现在已成了黄竹。房顶和墙体的竹席和篾笆更是不留一丝水份,此时已最脆弱,失去了原有的柔性。
竹棚屋架的外墙上贴着几个醒目的白色大字:注意防火。
每个宿舍门口的宿舍管理小木板告示栏上,第一条就赫然写有竹棚屋在干燥季节里易于着火,要注意防范起火的内容。
营地食堂与营地宿舍是相隔开来的,那是营地唯一可以用火的地方,有相应的用火防火措施,还没引起过火灾。
营地宿舍里,照明电线是专业人员安装的。战士们又没有什么电器使用,所以没有人私拉乱接电线。
原则上不准在宿舍里吸烟,那些吸烟的战士大部分是在宿舍外空坪上吸,然后灭掉烟头再进宿舍。虽然偶尔有人躲在宿舍里抽烟,那也是相当警惕的,务必是烟头落地,立即用脚来回搓动灭熄,还要低头看一眼,以确保完全。
又是一个晴好的午后,有几个换班休息的战士正行走在营地外的空坪上。
忽然,一股浓烟和‘‘噼里啪啦’’的燃火声引起了他们的警觉。仔细一看,火苗来自于一栋营地宿舍!
‘‘着火啦!着火啦!’’
‘‘快来灭火啊!快来灭火啊!’’
惊恐的吼叫声顿时响遍了整个营区!
就在短短的时间,黑烟已变成了熊熊的火苗,窜上了房顶,象一条狂舞的火龙,不停地摇着头,摆着躯干,扫动着尾巴,向周围的营房卷去浓烈的火焰!
不用去追究原因!不用去追究地点!救火!救火!救火!
有的营房宿舍战士还在远地干着工程。
基建工程兵某安装连的干部战士就在附近施工,听到喊声,立即奔过来救火。这时火还没燃烧到他们的房子,要是回去还来得及抢出自己的东西,但他们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的财产,而是与团里的干部、文书和其它些战士们冲进营房里,把部队的公章、文件、重要的装备迅速搬取出来。
当他们忙完这边再抬眼看时,他们的宿舍区已成为一片废墟。一个姓徐的战士,刚从银行里取出的300元钱也放在宿舍里,可是这时早已化成灰烬。那时这笔钱是个不小的数目啊!
一个姓方的副营长,自己家的板房着了火,为了抢团部的东西,他顾不得给爱人搬一件东西,结果家里的3衣箱物品几乎全部烧光。
忽然有人跑来报告,库房宿舍里还存放着28个氧气瓶!要是氧气瓶发生爆炸,方圆半里地都将会成为火海!那可是28个炸弹啊!一个姓张的副营长一听,第一个冲进了库房,战士们也跟着往里冲。
这时,库存房里浓烟滚滚,热浪蒸腾,让人睁不开眼睛,大家只好弯腰用手在地上摸。一瓶、两瓶、三瓶……只剩下最后一瓶。还没摸着,大家心里焦急得很,一个姓易的战士冒着氧气瓶随时都会爆炸的危险,一个人留在屋里摸索。
忽然,只听见有人在喊:‘‘快出去啊!对面的煤气罐马上要爆炸了!’’但战士小易仍然在呛人的浓烟中寻找着。最后,他终于在一个铁架下找到了氧气瓶,扛起就跑,刚到门口便昏了过去。两名战士敢紧把他拉离火场。就在这时,仓库‘‘哗’’的一声倒塌了!好险啊!
刚一起火,就有人想到了水。附近没水塘,就抽井水,井水没抽几下就全抽干了。那抽上来的水盛在盆里由战士们端着冲向火场。可是火太大了,把空气都烤得如高炉一般,让人不敢靠近,那火苗也太高了,既使泼去的水也够不着。这真是杯水车薪,任由火龙肆虐。
当初竹棚屋相距不远而建,一是因为地面不太充余,二是为了便于防风,这却成了火灾的顶头之患。火龙继续在前后左右扩大盘旋,大部分在营地的战士都赶紧搬抢东西。有领导见无水灭火,火势蔓延也快,组织推土机推倒一排排竹棚,人为制造出一条宽阔的隔离地带,这才截断了火龙的去路。
就连后来消防队也赶来了,消防车强劲的水压水柱也压不住猛烈的焰势。
一个消防科长站在一块焦石上骂道:‘‘不准你们盖竹棚屋,不准你们起火,妈的,就是不听,一再违章。’’
可是他哪里知道,战士们搭建居住这竹棚屋,是没得已的办法,难道战士们想烧掉自己的家当吗?
就是这场大火,有烧光了即将退伍老兵的全部行李。有烧得残破的文件资料。许多战士除了穿着一身衣服在外,室内的物品全部烧个精光,真是孑然一身了。
这场大火燃得最旺时火苗甚至高达30多米,热浪直冲云霄。燃烧下来过火面积达23000多平方米,烧掉了23栋简易竹棚营房,直接经济损失达70多万元。
栖身之地烧了怎么办?战士们总不能夜夜宿露天吧?后来团里出面借了一笔款,临时搭起了比竹棚更简易的窝棚。
后来一想到那场大火,经历过的人无不显露出一副深深恐惧的面色。
(三)飓风
1983年9月8日下午,阳光暗淡,黑沉沉的乌云在天上不停地翻滚,而且越压越低,空气闷热得象一遇到火星儿就会爆炸。除了憋闷还是憋闷,在地上劳作的人们像缺氧的鱼一样,只有张大嘴巴才能呼吸,呼吸得满身大汗。
凭着经验,这是大台风来临前的气候表现。天气预报也这样说过。
事后,大家才知道这个编号为8309号的十二级大台风,是深圳百年一遇的。
为了抵御这场台风,各营地都非常重视。
战士们一边忙着给竹棚屋和火灾后搭建的窝棚加固,一边不时地仰望着天空,不知在接下来的时空里会演变成什么灾难。
由于事先得到预测和重视,说这次台风可能会造成空前的破坏,部队便把家属安置到了华侨商场。家属们则用绳子把孩子们一个个串系在一起,怕台风正式来临时会把孩子刮走。
有当地街道干部见识过台风的威力,于是把妻儿捆在床板上,固定在竹棚里的石块或树根上。这样自己才放心走出门,去进行抗风救灾。
晚上八九点,前面的小风吹过后,猛烈的台风大部队终于来临,一场百年不遇的12级大台风以每小时120公里的速度狂袭而来,直冲深圳这个刚刚准备迎接发展的新城市。一时间,狂风怒号,地动山摇,各种被风吹跑、吹断、吹裂的物体发出的声音充斥着整个时空,令人惊恐胆寒,如同世界末日来临一般。
家属和孩子们被转移到了安全地带,战士们却不能跟着转移,他们得留下来继续加固营地设施,保护和抢救相关的基建设备。
风过雨来,狂风夹带暴雨,只要几秒钟,全身就湿了个透。没有了灯光,凭着自己平时的熟悉,借着闪电的瞬间亮光,战士们还奔跑在风雨中繁忙着。也在这风中雨中见到和听到了许多惊心动魄的变化:那经过快速加固的竹棚根本抵挡不了这排山倒海的力量,竹棚一下子被吹散了,竹片被卷上了天。领导们住的简易平房屋顶上那些足有五、六米宽、二三十米长钉在一起的铁皮,也被台风一跃揭起,扣到另一座房顶上去了。碗口粗的树被连根拔起。电线杆被拦腰斩断。停在营地空坪上的空卡车也被掀翻了,甚至还要翻几个滚。
风雨中最初还能坚持,可随着时间的推移,身体越来越感到害怕之外的凄冷。这时一名姓孙的营长喊了一声:‘‘同志们,每人到营房拿一瓶酒,冷了就喝一口暖暖身体,继续战斗!’’于是大家拿出酒来喝了,暖了暖身子,也把酒瓶挂在胸前,随时喝一口,既暖身又壮胆,继续战斗在风雨中。
为了抢救基建设备和资料,战士们顾不上自己的个人安危。那可是部队的命根子和全部家当。于是在风雨里人拉肩扛,在雨衣里裹,怀里揣,腋下来,屁股压,不停找下风口,不断转换地方。
台风大雨之后,那些将妻儿留在家中的战士保救了部分公共财物和设备返回家门时,妻儿连同床板已浸在泥水里……四山八野,一片妇女孩子的哭声。许多战士返回自己的宿舍区时,只有那些加固较好的竹棚屋还停留在原地,但也已变形,虽然里面的东西早已湿透,但还在宿舍内。那吹垮吹散的竹棚屋,只剩下些较重的残片留在原地,屋内的好多东西被风吹得不知去向。有的行李箱不见了。有的衣物被盖不见了。甚至连炊事班做饭的大锅也被吹得无踪影!
这次天灾,部队一共损失了100多万元。
台风之后,男人们满地寻找竹片、竹杆、破竹席和牛毛毡,准备重建家园。可是吃饭糊口却成了台风后最大的难题。台风中有的粮食被吹跑、吹散,剩下的也进水变烂。深圳为数几家商店储存的一些积压粮食也被捷足先登者抢购一空。大人饿着肚子四处奔走,小孩子哇哇哭成一片。
面对这种困难,部队一面派人到香港购买面包回来限量分发。一面派人去外地采购大锅,采购粮食,可这毕竟需要时间。这时,那种乐观主义的坚强首先从领导者身上表现出来。304团的李团长身高一米八几,站起来就象一座铁塔,他站在士气低落的战士人群中间大声说:‘‘毛主席当年一个硬木板当台面,指挥千军万马打天下。一场台风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只要大家齐心协力,困难一定可以度过,好日子的曙光就在前面……’’
有了领导的鼓舞,有战士唱起了国际歌。原本被台风刮过的七零八落的废墟上,战士们用勇气和乐观唱响了一曲感人至深的人生之歌。
三场灾难,除了火灾是发生在竹子林营房驻地外,另外两场灾难其它营地也经历了同样的苦难。作为后续入驻的部队,赵有福和众多战友们在竹子林营地亲身经历了三场灾难的切肤之痛。三场灾难,如是众多工程兵入驻深圳后的三道坎,一步比一步高,一步比一步险,但是大家还是走过来了。这之间有对大自然的抱怨,有对自己的敬佩和感叹,还有对组织的服从和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