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紫在阳台上记单词,阳光还没有照过来。母亲过来。
“爸爸上班去了?”袁紫问。
“没。下乡去了。”
“你今天不出门打牌啦?”
“我走了谁给你做饭?”
“弄反了吧?”袁紫合上书, “comedy,喜剧,come-dy,喜剧。”
“真弄不懂,你说你平时那么用功,为什么连本科都考不上呢?”
母亲倚在阳台上。
“我知道啊?”袁紫有点不快。
“你真打算再复一年?”
“你已经是第一千多次问这个问题了!哎,我说你可不可以换个方式问啊?我不复就去读专科,你让不?或者去卖苦力,蹬三轮车。”
“你敢确定复一年就一定可以考上本科?”
袁紫看母亲一眼:
“comedy,喜剧,喜剧 ——那你的意思呢?你想让我怎么办?你说。”
母亲张开嘴想说什么,忽然又闭上,转身进屋去:
“我出去了,中午饭你自己做。”
“我想做个旅行作家,边旅行边写点东西。”钟子路对余露说。
他们小县城附近的山坡上,森林公园的走廊上空无一人。清晨的风吹来,拂面恰好,至于撩起头发和衣襟,并带走不少香,也无人责怪。
“你就在音乐学院好好读书,我会经常跟你联系,有时间就去找你。”
过了几天,钟子路终于试探着,向母亲说了自己的想法:
“我准备不读书了。”
“不读了?”母亲并没有太大的惊讶, “你爸爸今天早上还打电话来问你上学准备得怎么样了呢。”
“复读也不一定就可以考上好大学。”
“那你准备干什么?”
“出去闯闯或者写点东西,或者做些生意。”
“不读书就留在家干农活。”
“哼,我不读书就是为了留在家给你干农活呢!”钟子路对母亲的提议感到很有些莫名其妙。
很快,父亲就打来电话。
“你妈说你不想读书了?”
“我觉得读书没什么前途。”
“那你觉得做什么有前途呢?”
“我再复读一年也不一定能考上好大学啊。现在的高考,除了认真学习,还要运气。我运气可没那么好。现在已经不再是大学生的时代了,那大街上随便一抓就可以抓一大把大学生。我想早点出来创业。”
“你想好噢!”父亲说,语气似乎平淡, “人生重大选择就那么几次,一旦失去,就没有再来的机会了。你现在有这么好的机会读书你要珍惜。”
“我知道,我已经不想再花你们的钱了。从小花到大,现在我都十八岁了,还什么事都靠着你们。我不想再这样了。”
“这个无所谓,我没什么怨言,你花钱是应该的。我们只希望你能改变这种命运。我就这么大本事,挣不了万贯资产。但你学习上的开支,我们丝毫没含糊过……”
“这个我知道。”
“我们这一大家,没有成才的人,也没有做好的先导的。让你读书,我们除了付钱,再不能做别的什么。我们从小对你期望就很高,希望……反正你要做好选择,人生关键就那么几步。”
父亲依旧很平静的样子,但声音好像有些沙哑。
钟子路完全可以感受到父亲的失落,但他不愿轻易放弃自己的想法。接着,他开始思考。这种结果是意料之中的,可他没想到竟会窘迫到如此境界。他发现自己开始坚定的想法竟经不起父亲的平静的冲击,他开始思考,开始转换。
母亲似乎没太大变化,依旧只是经常唠叨。
“你爸让你考虑清楚,别到时候后悔。”
“你爸让你还是再去复一年,看看情况再说。”
“你爸又喝醉酒了,因为你的事。你真够让他操心的,他每天挣钱那么辛苦,你看他头发都全白了,都是因为你。”
“你爸说如果你不读书就去当兵。”
“他怎么自己不跟我说?非得让你转告!”钟子路依旧一副很硬朗的态度。
“你别不懂事!”母亲说, “你爸爸那么辛苦想供你上大学是为了什么?难道他还能从你身上捞到多少好处?全是假的。唯一就是让你将来好过。你不懂珍惜!你命好,遇上这种爸爸。”
钟子路一方面佯作不去理会,一方面却发现自己那些坚定的“不读书”的信念其实也在动摇,他觉得世事总是无法按照预料发展。他感觉无法达到目的,又无人可以埋怨,于是很恼火。
过了两天,父亲又给钟子路打电话。
“你想好没有?去复读吗?”他似乎喝了酒,声音含混,有些不清。
“怎样呢?”钟子路不能顺从父亲又不想放弃自己的想法,只好含糊。
“你去读书,钱都不是问题!要就给。”
钟子路发觉自己是否读书原来在父亲心中占据那么大一块,甚至是根深蒂固。
“不是那些问题。”
“你想好了?”他似乎刻意喝了酒, “不读书你就去当兵,去当兵。别说什么出去闯,全是假的。我还不知道,你看身边这么多出去闯的,有闯出个名堂的没有?没有!”
“也就说我不读书就必须得去当兵?”钟子路有些恼怒。
“是。”父亲再无法保持先前那份平静, “要么读书,要么当兵。不能完全随着你!反正你只能从这两条正路中选一条走。”
“正路?”
“是!”
于是交谈就如此不欢而散。钟子路始终恼着,却又不得不面对,他发觉原来自己所谓的立场是那么容易土崩瓦解。这不是因为战胜不了,却是无法战斗。钟子路是没有任何资格参与斗争的,即使顺从,也必须心悦诚服。
他开始想自己的退路,他开始明白原来父亲对自己的期望是如此之高,叫人无法想象。一种期望与理想之间的斗争。虽然钟子路并没有明确表明自己立场的崩溃。那是一种原始的爱和期望的力量,它无坚不摧。
“你爸爸又喝醉酒了,都是为了你。”母亲又在念叨着, “你怎么样才能不让你爸爸这么为你操心?”
母亲的脸气紫了,她盯着这个恼火的儿子。
便在这样凝重的气氛中消逝着光阴。终于有一天,钟子路觉得自己应该顺从了,他想要挑战一下自己。既然没有别的路走,便只好顺其自然。他于是开始思考着怎么拼过这一年。全中国参加过高考的人都知道,那是怎样一种艰难的日子。
钟子路回想着那些过往,兴许可以创造奇迹的,也兴许可以被传为佳话的。正所谓天下无难事,只要肯攀登。
“我再去复一年吧!”钟子路给母亲说,他知道这些话在下一分钟就会传到父亲那里, “考不上的话到时候别怪我。”
接下来父亲的欣喜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他马上打电话来,要亲自听一下这个消息。钟子路忽然觉得原来“正路”可以让自己心安理得,可以令自己不感到孤单与无助。
去学校的前一个下午,钟子路来到屋后山坡上的枫树林里,拣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下,倚着树干,既可以看到脚下的四合院,又可瞧着山边的落日。夕阳将树的影拉得老长老长。那彤红的天边分明射出几缕金光,映得枫树林如同镀了层金,翠绿着,也金碧辉煌着。宁静的乡村,等待着傍晚的降临。偶尔的一丝微风只扰得枫树叶子“沙沙”作响,都惊不起祥和憩静的乡村。
不远处的小镇上已亮了些许的光,因拨不开夕阳的余晖,便静得安详。
“我要努力!”钟子路站起来大吼一声,然后摔倒在枫树林内柔柔的草坪上。
声音从山村的顶空消散,没留下什么,也没带走什么。直到最后一抹余晖消去,也只有草坪上钟子路急促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