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翔备言前事,与昌期所述一般。又云:“侬智高查问被掳人口中有文人秀士及有职官员,即授伪爵。知县不肯失身,改易名姓,甘为俘囚。”狄公道:“被掳不失身,具见有守。”又问:“有何机密事要说?”鲁翔道:“侬贼战败,我军获其金甲于山涧之侧,误认彼已死。不知此贼解甲脱逃,现在大理府中,复谋为乱。知县在贼中深知备细。今其降将,实知其事。
大人可即用为乡导,速除乱本,勿遗后患。”狄公听了,回顾鲁惠道:“果不出参军所料。参军真智士,而尊父实忠臣也!”
遂传令遣兵发将,星夜至大理府,务要追擒贼首侬智高。其降将姑免前此知而不首之罪,使为乡导自赎。一面令昌期回柳州任所,将前所立鲁翔墓碑仆倒;一面拨公馆与鲁翔父子安歇。
鲁翔谢了狄公,与鲁惠至公馆。此时鲁惠喜出望外,正是:树欲静而风忽宁,子欲养而亲仍在。
终天忧恨一朝舒,数载哀情今日快。
当下家人吴成也叩头称贺。少顷,昌期也来贺喜,说起联姻的事,鲁翔欢喜拜谢。昌期别过,自回柳州任所去了。鲁家父子相聚,各述别后之事。鲁翔闻家乡又寇警,不知家眷如何?
又闻幼子不育,楚娘出家,未免喜中一忧。
过了几日,那发去大理府的兵将,果然追获依智高解赴军前。狄公斩其首级,驰送京师献捷,表奏鲁翔被掳不屈,更探得贼中情事来报,其功足录;鲁惠孝行可嘉,才识堪用。叙功本上,又高标昌期名字。不一日,圣旨倒下:狄青加升枢密副使,班师回京;鲁翔加三级,改选京府大守;鲁惠赐进士第,除授中书舍人;昌期升任山西指挥使。各准休沐一年,然后供职。
恩命既颁,狄公即择日兴师,恰有邸报报到:朝廷因贝州妖人未平,特命潞国公文彦博督师征讨去了。狄公对鲁翔道:“文潞公老成练达,旌旗所指,小丑必灭。贤乔梓与昌指挥使既奉旨休沐,可即同归。返旆之日,潞公当已奏捷矣。”鲁翔大喜,即与鲁惠辞谢狄公,至柳州昌期任所,商议欲先教鲁惠与月仙小姐成婚,以便同行。鲁惠哭道:“母亲存亡未卜,为子的岂忍先自婚娶!”鲁翔见他孝思诚至,不忍强他。遂别了昌期,主仆三人起身先行。昌期领了家眷,随后进发。鲁翔等慢慢行至半途,早闻贝州妖贼被文潞公剿灭,河北一路已平,即趱程前进。鲁惠此时巴不得一翅飞到贝州,看母亲下落。
正是:
已喜父从天外得,还愁母向室中悲。
话分两头,且说石氏夫人自儿子去后,日夜悬望,不意妖人王则勾结妖党,据城而叛。那王则原是州里的衙役,因州官减兵粮,激变军心,他便恃着妻子胡永儿、丈母圣姑姑的妖术,乘机作乱。据城之后,纵兵丁打粮三日,城中男妇,一时惊窜。
且喜这班妖人,都奉什么天书道法的,凡系道观,不许兵丁混入。因此男妇都望着道观中躲避。那些道士道姑,又恐惹祸,认得的便留了几个,不认得的一概推出。当下石氏值此大乱,只得弃了家业,与僮仆妇女辈一齐逃奔。恰遇兵丁冲过,石氏随着众人避入小巷。及至兵丁过了,回看僮妇辈都已失散。
独自一个,一头哭,一头走,见有一般逃难的妇女说道:“前面女贞观中可避。”石氏随行逐队,奔至观前,只见个老道姑正在那里关门。石氏先挨身而入,众妇齐欲挨入。道姑嚷道:“我这里躲的人多了,安着你们不下!”众妇哪里肯去。
道姑道不由分说,竟把门关上。只有石氏先挨在里面,抵死不肯出去。道姑道:“你要住,也须问我观主肯不肯?”石氏道:“我自去拜求你观主。”便随着老道姑走进法堂。果然先有许多避难的女人,东一堆西一簇地住着。法堂中间,有一少年美貌的道姑端坐在云床上,望之俨如仙子。石氏方欲上前叩求,仔细一看,呀!那道姑不是别人,却就是咸氏楚娘。原来此观即清修院,楚娘自被石氏逼逐至此出家,众道姑见她聪明能事,因遂推她为主,每事要请问她。不想石氏今日恰好避将入来,与她劈面相逢,好生惭愧。看官,你道当初石氏把她恁般逼逐,如今倒来相投,若楚娘是个没器量的,就要做出许多报复的光景来了。哪晓楚娘温厚性成,平日只感夫主之恩,公子之德,并不记夫人之怨。那日见石氏避难而来,忙下云床拜见,婉言问慰。石氏告以相投之意,楚娘欣然款留。石氏倒甚不过意。
有词为证:
逢狭路,无生路,夫人此日心惊怖。旧仇若报命难全,追悔从前予太妒。求遮护,蒙遮护,何意贤卿不记过?冤家今变作恩人,服彼汪洋真大度!三日后,外面打粮的兵已定,观中避难妇女渐皆归去。石氏也想归家,不料家中因没人看守,竟被兵丁占住,无家可归。
亲戚亦俱逃散,无可投奔。石氏号啕大哭。楚娘再三劝道:“夫人且住在此,安心静待,不必过伤!”石氏感谢,权且住下。不意妖人闻各道观俱容留闲人在内躲避,出示禁约。兵丁借此为由,不时敲门打户的来查问。众道姑怕事,都劝楚娘打发石氏出去。石氏十分着急,楚娘心生一计,教石氏换了道装,也扮作道姑,掩人耳目。然虽如此,到底怀着鬼胎。却喜妖母圣姑姑是极奉九天玄女的,一日偶从观前经过,见有玄女圣像,下车瞻礼。因发告示一道,张挂观门,不许闲人混扰。多亏这机缘,观中没人打搅,不但石氏得安心借住,连楚娘也得清净焚修。正是:魔头化作好星辰,霜雪丛中一线春。
岂是妖狐能护法,只因天相吉人身。
石氏借住观中,并丈夫灵座亦设在观中,日夕拜祷,愿孩儿鲁惠路途安稳,早得还乡。楚娘亦不时祷告。直至五年之后,文潞公统兵前来,方灭了妖贼,恢复城池。破城之日,即出榜安民,城中安堵。此时石氏意欲归家,奈房屋被乱兵作践了几年,甚费修理,婢仆又都散失,难以独居。只得仍住观中,候鲁惠回来计议。
却说鲁家主仆三人,星夜赶回贝州。但见一路荒烟衰草,人迹甚稀,确是乱离后的景象,不胜伤感。到得家中,仅存败壁颓垣,并没个人影。欲向邻里问信,亦无一人在者。鲁惠见这光景,只道母亲凶多吉少,放声大哭。鲁翔道:“且莫哭,你说楚娘在什么道观中出家,今不知还在否?若彼还在,必知我家消息,何不往问之 !”鲁惠依命,遂一齐奔至清修院来。
那日恰值下元令节,楚娘在观中设斋追荐夫主,正与石氏在灵座前拜祭。忽叩门声甚急,老道姑开了门。鲁翔先入,石氏看见,吃了一惊,大叫道:“活鬼出现了!”举步欲奔,却早吓倒在地。还是楚娘有些胆识,把手中拂子指着鲁翔道:“老爷阴灵不泯,当早生天界,不必白日现形,以示怪异。”鲁翔道:“哪里说起,我是活人。”随后惠鲁、吴成也到。鲁惠见母亲在此,方才大喜,忙上前扶起道:“母亲勿惊,孩儿在此。父亲已生还。前日凶信,乃讹传耳!”石氏与楚娘听说,才定了心神。四人相对大哭。哭罢,即撤去灵座,各诉别后之事,转悲为喜。众道姑莫不啧啧称异。正是:只道阴魂显圣,谁料真身复还。
岂比鹤归华表,宛如凤返丹山。
鲁翔收拾住房,重买婢仆,多将金帛酬谢道姑,接取夫人归家,并欲接楚娘回去。楚娘不肯道:“我今已入玄门,岂可复归绣阁。”石氏道:“当初都是我不明道理,致你身入玄门。
五年以来,反蒙你许多看顾,使我愧悔无及。今日正该同享荣华,你若不肯同去,我又何颜独归!”鲁翔道:“夫人既如此说,你不可推却。”鲁惠又再三敦请,楚娘方允诺,拜了神像,谢了道伴,改装同归。自此石氏厚待楚娘,不似前番妒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