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4 章
“玄冰,我真是没想到,决定来这里帮着载熙救人,居然还会有这样意外的收获,快五年了,我们一家人,终于等到团聚的一天了!反正秀儿他们还要休养个几日才能动身回京,我们就也在这里多留些日子陪陪父皇好不好?这机会真是太难得了,等他们走了我们再回黎山也不迟,你说是吧?”
看着丈夫满脸喜色,兴奋不已地征求着她的意见,玄冰满心矛盾地垂下羽睫,不知如何作答。
快五年了,他没见过自己的父亲和弟弟妹妹一面,要是错过了这次团聚的机会,下次相见,又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了。如果一切正常,她一定会陪他留下来的,多久都可以,可是,此时此刻的黎山,还有个垂死的苦命人在等着她回去,为了她,他连生命都可以舍弃,难道她竟能狠心地连他最后的愿望都置若罔闻,任由他在失望中孤独凄凉地咽下最后一口气吗?
恩与情,孝与义,在玄冰心头激烈交战着,几乎把她苦涩凌乱的心撕成两半。载淳向来是细心敏锐之人,妻子的沉默不答,立刻让他觉出了些许异常,欣喜得热血沸腾的头脑,也很快冷静了下来。
“怎么了?”轻揽住她沮丧垮下的肩膀,他满心忧虑地皱起了眉头,“你的脸色为什么这么难看?难不成,是家里出什么事了?”
他这一语中的、直击重点的准确猜测让玄冰无处逃遁地哆嗦了一下,尽管她一千个一万个希望那只是一场噩梦,但,现实毕竟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听完玄冰哽着声说出的那番话,载淳蓦然僵住了身子,许久,他扶在玄冰肩上的手慢慢滑落,血色褪尽的唇边逸出了一丝自责的苦笑:“都怨我!早知如此,当初,我就不该一念之仁放走那三只恶鬼……”
眼前那双瞬间变得暗淡无光的黑眸深深牵痛了玄冰的心。“别傻了,这怎么能怪你?”这次,是她把他拥入怀中柔声劝慰着,“江湖险恶,本就防不胜防,我们总不能把所有可能对我们造成威胁的人全都杀光吧?换成是我,也一样做不到的。真要说是谁有错的话,那也该怪我疏忽大意才让他们有机可乘,可事到如今,怪谁,都没有用了……”
那话的尾音现出了一丝颤抖,可见,她心里的自责也绝不比载淳少。顿了顿,她踌躇道:“要不,你还是留下陪父皇吧,我自己回去……”
“不,不行!”一声轻微的,艰难的拒绝出口后,载淳的眼中虽仍有着深深的痛苦和无奈之色,但目光已变得清明澄澈起来,“我必须和你一起回去。如果我没有出现,萨伦一定会觉得,我直到现在还在排斥他,他为了救我们的女儿连命都可以不要,我怎么能……到了这个时候还让他委屈不安?”
“可是……”
“不必说了。你也知道,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了不是吗?我见父皇和弟弟妹妹一面虽难,但只要大家都活着,就还有机会,但萨伦他……已是不能再等了……”
平静果断的语气,字字在理,句句清醒,正因为清醒明理,痛,才格外的深刻,平静果断之下,暗藏的是壮士短腕般的割舍。机会是还会再有,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又能保证,这次放手之后,下次仍能有如此圆满的团聚?了解丈夫做出这样的决定有多不容易,玄冰的心痛得滴血,目光氤氲地凝视着他悄悄隐下千愁万绪的幽深眼眸,她只觉喉头灼热,却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等父皇从正清那里回来,我们就对他说明原委,向他辞行。”
努力扯开一抹示意自己无碍的清浅笑容,载淳温柔而坚定地握住了妻子的手。人生总是要不断地面临抉择,在选取的同时,便注定要有所舍弃,终是无法两全其美的,但在所有的艰难痛苦中,只要有那双手与他一生相牵,他就有足够的勇气走下去,一路风雨无悔。
☆ ☆ ☆ ☆ ☆
夕阳西下,晚风萧瑟,尘沙漫漫的官道上,四骑骏马昂首长嘶并辔而立,马前执缰的,是即将赶往黎山的载淳夫妇、玉燕和朱斌。送行的队伍中,杨灏与载熙父子居首,俊风、李冠英、晏晏、铁虎啸、黑鹰、铁莲香等人均在其后,就连伤势未愈的杜正清和承秀二人也互相搀扶着出来了,众人心情复杂地默然相对,许久无言。
云桑馨泽已然精神失常,武功尽废,一干阎墟帮众也均已向朝廷投降,宣告了整场劫持风波的彻底结束。不过,接下来还有很多后续问题有待处理,晏晏作为文沙国王的代表,自然还要在中原留一段日子,和载熙一起商议善后之事,等这些事情都处理完之后,她就要带着云桑馨泽、洛嘉和那些阎墟帮众回国去向父亲复命了。她无法确定,等待着他们的将会是怎样的结局,唯一让她感到安慰的,就是姐姐不幸的一生中,至少还能有幸遇到洛嘉这样的痴心深情之人。
她永远不会忘记在青崖帮山寨之中,洛嘉对她说过的话:“洛嘉自知罪孽深重,百死莫赎,若公主还念我一线良心尚存,并未做出丧心病狂之事,便请允我最后一点请求:无论日后陛下将作何惩处,让我与阿尼萨在一起,生同囚,死同穴!家父在朝为官,家母亦是文沙贵族,洛嘉自信,还是有这个资格的。”
他这话竟是请求要在刑中与云桑馨泽结为夫妻的意思,那一刻,晏晏只觉鼻腔酸涩,滚烫的泪水就这样不受控制地滂沱而下:“我答应你,洛嘉大哥!过去的事,我从未怪你,若非你心存善念,我也不可能活到今天……我也要谢谢你,谢谢你对姐姐这样的好,我愿意你成为我的姐夫,相信,父王母后也一定会同意的。”
“多谢公主。”深深一躬后,洛嘉的视线便回到在他身边孩童般撒娇嬉闹着的云桑馨泽身上,眼中柔情无限,决然无悔。
朱斌在一番奔波之后,终于找到了岳家后人——论辈分是他同门师弟,汉名岳铮的洛嘉。洛嘉所选择的路让他唏嘘不已,虽然他心里多少有些觉得,师弟为云桑馨泽这样的女人赔上自己的一生实在不值,但他也知人各有志,无法勉强,最终也只能尊重洛嘉自己的决定了。
尽管要岳家人重回梅岭的愿望无法实现,不过,他总算替朱家表达了对当年之事的歉意以及与岳家和解之心,洛嘉也表示,祖父并未记恨朱家,内心深处仍以梅岭门人自居,待他回国后会把此事转告父亲,相信父亲一定会愿意接受朱家人的心意,即使今后依然定居文沙国,也可以与朱家永保同门情谊。
“只可惜,岳铮辜负了父亲的期望,没有用梅岭医术济世救人,反倒做下害人之事,既愧对岳家,也无颜再为梅岭弟子。”
说着这话时,洛嘉显得有些伤感,朱斌却是展颜一笑道:“不,从我称你为岳师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承认你是梅岭弟子了。人生在世,谁无执着?我们都不是圣人,难免行差踏错,但你力保煜凌公主免遭杀害之事便已足以证明你的善良,不管别人怎样想,我朱斌永远以有你这个师弟为荣。”
双手交握间,尊重、鼓励的传递,感激、欣慰的回馈尽在不言之中,男人之间的情义无须太复杂的表达,兄弟,就是如此简单而已。
晏晏这次回国以后,就要与铁虎啸分开一段时日了,因为他们尚未正式订婚,要等铁虎啸回家禀告双亲,艾林顿那边也做好准备之后,再考虑让晏晏过来拜见未来的公婆,然后接铁虎啸去文沙国熟悉情况,接受一些必要的学习,以及为他安排适当的职位以作为进入王室前的铺垫等等。
这一分开,起码得是一年多的时间,铁虎啸想在晏晏回国前尽量多陪陪她,至于黑鹰铁莲香那对,也想留下与杜正清和承秀多聚些日子,因为知道萨伦真正想见的其实只是玄冰,其他人围到他床前,也不过是浪费他所剩不多的时间而已,所以,他们几人便暂且留下,稍后一步再回去了。
此时此刻,离别在即,心情最沉重的当属杨家父子兄妹,阔别多年的一家人,好不容易一朝相聚,没想到又要如此匆匆分离,下次再见,又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孩儿不孝,就此……拜别父皇!”马前一跪,载淳方才开口便已哽咽,愧疚得不敢抬头看父亲一眼。
玄冰在他身侧跟着跪下,亦是神情凄然,满腹心酸。
“孩子,别这样!父皇年纪虽大,可还不糊涂,你们这样做是对的,如果换成父皇,一定也会做出和你们一样的选择!”俯身扶起儿子儿媳,杨灏强忍着心中酸楚微笑道,“我们当初分别时,也觉得好像是相见无期,可这次不还是见着了吗?无论如何,一家人的血缘亲情是割不断的,只要我们大家都好好地活着,总会有再见之日,你们说是不是?”
载淳和玄冰皆是含泪点头。与弟弟妹妹拥抱话别之后,载淳再道了声“父皇珍重”,随即咬牙转身,与玄冰等人一起跨上坐骑,扬鞭催马绝尘而去。
望着爱子远去的背影,刚才拼命装出潇洒坚强之态的杨灏终于再也无法隐藏心中的悲伤,一合眸间,两行清泪滚滚而下。载熙急忙上前,安慰地搂住了父亲的肩膀。承秀在旁怔怔地瞧着,眼圈也不觉红了。
杜正清目光幽邃地望着身边满心伤感的爱人,又瞥了眼因载淳的离去而显得分外孤独的老人家,一个徘徊心底多时的念头逐渐清晰起来。
感觉到杜正清轻轻捏了捏自己的掌心,承秀蓦然回神,扭头问道:“怎么了?”
“秀儿,有件事……我想了很久,如今,终于知道该怎么做了。”
“到底什么事啊?”看到杜正清那神情凝重的样子,承秀不由得紧张起来。现在,她最怕的就是他突然变得严肃了,这个爱钻牛角尖的傻男人,可千万不要又生出什么让她着急的怪念头来。
“嗯,秀儿,你父皇曾私下跟我说过,日后,我们……在一起,想留在京里,或是去民间生活都可以,如果我们想走,他会让二哥替我们安排的。我知道,其实他舍不得离开你,你也一样舍不得你的父亲,可是你们都为我着想,从来没有要求过我什么。你们一家人待我情深意重,我又岂能如此自私,只想着自己逍遥自在,却让太上皇他老人家在失去了大哥之后,又再失去你这个女儿?”
看了看兀自怔然瞠目,不明所以的承秀,他努力鼓起勇气,把她在猎猎晚风中愈显单薄纤细的身子拥入了怀中:“我是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就留下来光明正大地做你的驸马,替大哥为国尽忠,在家尽孝,好好辅佐我们的二哥,孝顺我们的……父皇,你说……你说好不好?”
这话,着实叫承秀大大吃惊了一下。听着向来不擅也不爱过多表达内心情感的心上人破天荒地用如此复杂而露骨的话说出了对她的满心爱意,甚至甘愿为了她而改变自己,放弃后半生的“自由”,给自己戴上个功名富贵的终身枷锁,她那原本满是凄伤的心底,渐渐有一丝甜蜜浮出水面,荡漾扩散开来。
“好不好?你说呢?”轻扬螓首,她目光氤氲地凝眸望向那满脸真诚却又含着几许忐忑的可爱男人,在他紧张地绷直了身子,红着脸不敢接话的时候,她已是嫣然一笑迎上前去,用印在他腮边的一点温柔,深情而庄重地道出了自己此生不变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