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6 章
“大哥教训得是。只论这份胸襟气度,我便是永远比不上你!”见兄长宠辱不惊、淡定泰然的神情举止与当年相比没有半点改变,载熙不禁感慨地轻叹了一声。
“瞧瞧你,又来了!难不成,那张画我是白替你找回来的吗?”载淳作势板起了脸瞪他。
想起当年载淳在自己感情受挫时捡回被他丢掉的绮月画像,又借他绘画上的特长来鼓励他正视自己的优点,努力振作、奋发图强之事,载熙不禁满心温暖地笑了:“那张画已经被绮月续好了,现在就挂在我们的房间里,大哥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我都会一生一世牢牢记在心里的。”
载淳目光骤深,随即微笑着拍了拍弟弟的肩膀,目光交汇间,那份风雨不改、历久弥坚的手足情,已尽在不言之中。
“好了,载熙,我们说正事吧!”重新静下心来之后,载淳的心思已完全回到了此行的目的上,“能告诉我,秀儿和正清到底怎么出的事吗?”
“这事说来……话可就长了,也都怪我,这阵子只想着如何找人给秀儿治病,居然没发现问题的症结是出在那假公主的身上!”自责地叹了口气,载熙抬手指向身后的客房道,“大哥,我们屋里谈,俊风,冠英,你们也来吧,我们坐下来,好好商量一下如何解决这件棘手的事情。”
☆ ☆ ☆ ☆ ☆
与玄冰并辔纵马疾行在返回黎山的道路上,萨伦只觉一颗心仿佛此刻座下的马蹄般飞扬驰骋着,那恍如梦境的巨大幸福膨胀得几乎要撑裂他的身体,化作七彩甘泉喷薄而出。
他知道,在别人有难的时候如此窃喜是不对的,但是,若非载淳的妹妹和黎山派同时遇上麻烦,他又怎么可能得到这几天与玄冰独处的机会?如今的他已没有太多的奢望,只求在人生的旅途中能伴着她走上一程,哪怕到了分道扬镳的岔口,他只能默默送别她,独自走进漫无边际的黑暗,有过这一路的风景,足矣。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玄冰放慢了马速,打量了一下四周的山林后回头歉然望向萨伦:“这里附近既没有旅店,也没有什么人家,看来,我们又只能在野外露宿了。”
“夫人,萨伦打小什么日子没过过,会在意这些吗?”萨伦极力平静地应着,心中却是欢喜无限。不住店,不借宿,就意味着不会有外人打扰,与她单独相处的时间又多了一些,这样很好,真的很好。
下马在林中歇下后,玄冰主动承担了打猎的任务,途中顺便摘了点野果野菜,萨伦则捡柴打水,做好烧烤猎物的准备,等玄冰回来以后,他便又展示了一手过人的厨艺。安普拉族的烹饪手段本以烧烤为主,萨伦又特别精于此道,所以,虽然身在野外,没有什么作料可以用来调味,但烤出的野味还是香气四溢,令人食指大动。
望着眼前明亮温暖的篝火和喷香诱人的食物,玄冰却不禁想起了当年与载淳一起出宫逃亡时的一件小事。
那时,他们在路上遇到了陈方,然后结伴同返黎山,一起在野外过夜的第一晚,是她生的火,烤的食物,因为在师父面前,她是晚辈,自然不能让老人家动手,而载淳从小在宫里长大,她料想他也不会做这些,故而便一手把所有活儿包办了。没想到,第二天晚上,载淳却对她说让他来,在她惊奇的目光中,他不慌不忙地完成了任务,效果还很不错。
后来,她实在抑制不住好奇心,私下里悄悄去问他怎么会做这些,他笑着说:“我曾去边疆监军,野营露宿的生活也不是没有经历过。那时有随从,生火煮食的事不用我做,但我有眼睛,会看,有头脑,会记,实践倒还是第一次,幸好一切顺利,没在你和陈前辈面前出丑。”
她不由得深深叹服,这时她才明白,为什么他无论何时何地都能保持那份从容淡定的气度,即使龙逢浅水,也能含笑面对,泰然处之。他身居高位的时候,便已经做好了应付窘境的准备,这种准备不仅仅是技能上的,还有心理上的,所以,即使突然从万山之巅落入深渊泥沼,他也不会手忙脚乱,捶胸顿足,这份过人的智慧和胸襟,的确是人所难及。
“夫人,你在想什么?”见玄冰盯着手里的烤肉发呆,却不送入口中,萨伦不由得忐忑起来,“是不是……东西做得不好?”
“怎么会?”玄冰回过神来,摇头道,“我只是……想起了一件往事,一时间有些感慨。”
“什么事?可以……告诉我吗?”
“嗯,当然。”
萨伦虽说早已认命看开,可听着自己深爱的女子说起她与另一个男人的温情故事,却仍是禁不住深深羡慕着,同时也免不了有一丝微微的心酸。怔忡了一瞬之后,他忍不住脱口问道:“那么,夫人觉得,我烧烤食物的手艺与公子相比,谁更好些?”
这问题倒叫玄冰一愣,见萨伦问完了之后有些后悔有些慌乱,眼中却又透着丝孩子气的期待,她笑了笑,诚实地道:“自然是你。如果他算良好,那你便是优秀,或者说……出众。”
萨伦心头一跳,霎时间只觉幸福如沸水般在胸臆间翻滚蒸腾起来。尽管他知道这一句孤立的肯定根本代表不了什么,但现在的他已经学会了从各种小事中获得满足,所以,他仍是愉悦地扬起了唇角,心在这一刹柔成了一池温暖明净的春水。
忽然,一阵突兀的劈啪声打破了四下的静谧,萨伦吃了一惊,本能地一跃而起,正想察看究竟发生了何事,只见北边的天际蓦然绽开了一簇绚丽的烟花,接着是东边、西边、南边……一簇又一簇姹紫嫣红、流光溢彩的烟花此起彼伏地照亮了半边天,原本黑沉沉的大地顷刻间亮如白昼。
这时,玄冰也慢慢站了起来,恍然大悟地轻呼出声:“呀,怎么忘了?今天……可是元宵节啊!”
今晚,的确是正月十五之夜,但一来因为天气不好,夜空中根本不见圆月的踪影,二来为了抄近路且便于放马疾驰,这些天,他们一直在野外行走,没有进过街市,三来百事缠身,满心烦忧,这些小节早已被自动忽略,所以,玄冰也是直到看见那些焰火才想起这回事来。
往年的元宵节,黎山上总是热热闹闹,一派欢声笑语:莫嫂领着她手下那班姑娘妇人们磨糯米粉,包汤圆,铁虎啸带着一群弟弟妹妹们点花灯、放焰火,四处戏耍,师父则坐在院子里跟她和师兄两对小夫妻品茗赏月,谈笑风生。她家那顽皮可爱的小丫头宓儿,第一次看焰火的时候被那突然喷出来的火花吓哭了,但后来就逐渐迷恋上了这玩意儿,非要跟哥哥姐姐们抢着去点,害得她跟载淳轮流从椅子上跳起来跟在她身后转,就怕她毛手毛脚把自己给炸飞了……
记忆中那一幕幕场景是如此的温馨欢快,但今年的元宵之夜,她与这些至亲至爱之人竟是天各一方,连共赏一轮明月都不可得。想到这里,她的眼睛不由得湿润了。
在这个怅然遥望着别人的欢乐,自己默默忍受着分离的夜晚,她亲爱的丈夫、可爱的女儿,还有所有的亲人们都还好吗?此时此刻,他们是否也都在仰望着夜幕下的烟火?自然,他们眼前的烟花并非同一朵,但至少它们是飞舞在同一片天空里,那么,各自的思念与祝福,应该也可以借着这些自由飞翔的光焰彼此传递吧?但愿所有的艰难与不幸都会很快过去,他们又可以共聚一堂,分享所有的灿烂和美丽。
就在玄冰怔怔出神的时候,萨伦也被这烟花齐放的景象惊呆了。他只是粗听人提过这些汉人的节日,对具体的时间习俗不甚了了,至于烟花,更是生平从所未见,此时,望着五光十色漫天飞花的美景,他不由得心潮起伏,震撼无语,许久才恍惚地道:“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东西,夫人,这个是叫……烟花吗?”
听到他的问话,玄冰终于收回了天马行空的思绪,答了声“是”之后,她感慨地曼声轻吟道:“天花无数月中开,五彩祥云绕绛台。坠地忽惊星彩散,飞空旋作雨声来……烟花绽放这一瞬间的美丽,世间怕是没有任何东西能与之相比的吧……”
萨伦神情一顿,陶醉的目光中蓦然闪过一丝清醒的痛,随即却又坦然地笑了:“没错,烟花虽然转瞬即逝,但能在这一瞬间,把一生的美丽展示在愿意欣赏它的人面前,让她欢喜过,赞叹过,这样,也就够了。”
这话里隐约的伤感意味让玄冰心一涩,不禁惑然凝眸望向萨伦,但萨伦已是迅速隐去眼中的凄伤之色岔开了话题:“我猜,夫人现在一定希望公子和宓儿小姐能在你身边,陪着你一起看烟火,对不对?和相亲相爱的人一起欣赏的美景,才是最赏心悦目的吧。”
“和你这样的知心好友一起看烟花,也很美!”感觉到萨伦的落寞,玄冰宽慰地一笑,柔和的眼波里有着真诚的关怀和鼓励,“以后,总有一天,你也会有自己的相亲相爱之人陪你看烟花,能站在你身边,和你牵手的那个姑娘,一定是世间最幸福的女子。”
萨伦眼角一颤,琥珀色的眼眸中,一道异样的光芒如流星划过天际,又渐渐归于平静。
以后吗?不,他不敢想,也不能想,他只要现在。此生此夜,是他陪着她度过人生中独一无二的这个元宵节,此时此刻,是他在她的身边与她一起看完所有灿烂烟火,对他来说,这便是这个夜晚全部的意义和价值所在,他所求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 ☆ ☆ ☆ ☆
蓝苍县邻县云昌,祥福客栈。
依偎在爱人的怀里,坐在窗口看着漫天璀璨的烟花,铁莲香的脸上尽是幸福满足的笑意,然而,身旁垂眸看着她的黑鹰,温润的眼波中却有着一丝难掩的遗憾与歉疚之色。
“对不起……”轻抵住铁莲香的额头,他涩声低叹,“本来,上个月的十五,就该娶你的……”
“不是说好了,等回到黎山以后,当着我家人的面再风风光光办婚礼的吗?这样很好啊!”仰头笑望着自己深爱的男子,铁莲香嫣然展唇,眼底柔情无限,“还记得,当年我送你那双鞋的时候说过的话吗?”
“让心里牵挂的人穿上自己亲手做的鞋,即使他走到天边,也永远不会忘了回家的路!”
在她耳边轻轻道出那句曾重重击中他的心房,让他为承秀而关闭的心门裂出一丝缝隙的话语,黑鹰的眼睛不由得有些湿润了:“可惜我身在福中不知福,竟是迟了这么多年,才陪你走上了回家的路……我真是,这个世上最蠢笨的男人!”
“不,你这样清楚地记得我说过的话,那就证明,你心里一直有我,我很开心……”在爱人腮边印上一个温柔的吻,她轻轻地道,“你对秀公主情深义重,为了维护她和杜大哥的感情,不惜牺牲自己,这正是我最佩服,最欣赏你的地方,所以,即使你如今仍然关心她,我也不会介意的!”
黑鹰心头一震,讶异地抬头望向铁莲香,眼前那张纯洁质朴的秀颜上,写满了深深的理解和体贴,他这才明白,其实她早已看穿,自己那声“对不起”的另一层含义:若是跟玄冰回黎山,她便可以更快见到自己的家人,但因为他想要留下来参与营救杜正清和承秀之事,所以她也陪他留下了。她也知道,他担心着的人,不只是他的生死之交杜大哥,还有……那个曾在他心底烙下深刻印记的女子。
“莲儿,你真是……叫我不知说什么才好!”轻舒双臂揽住铁莲香白皙的颈项,黑鹰笑得无奈而又怜惜,无论如何努力,他都注定有一段亏欠她的过去,所幸今后的路还很长,他会有足够的时间,把她早就应该得到的那份爱一点一滴偿还给她。
“不说这些了!”目光一转,铁莲香沉静的脸上渐渐浮起了一丝忧色,“明天,我们就可以赶到蓝苍县和杨大哥他们会合了。唉,也不知道,事情到底怎么样了,我每次一想起来,心就悬得慌。”
黑鹰顿时默然,心情也瞬间沉重起来。正烦乱间,却听楼梯上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之而来的是朱斌略带气喘的急声呼喊:“铁姑娘,快来,快来开开门!”
“朱大先生?”铁莲香眨眨眼愕然站起。晚饭后,朱斌说要出去走走,本以为他没这么快回来的,却不知遇上了什么事。
铁莲香还未曾反应得过来,黑鹰已是抓起轮椅前的拐杖一点地,飞身掠到门口拉开了房门,因为他听出朱斌的脚步声明显比平时重滞了许多,像是负了什么重物,或者是……人!
果不其然,房门开处,只见朱斌横抱一人满头大汗地站在门口,那人脸色苍白,全身浮肿,身子软绵绵地瘫在朱斌怀里,也不知是死是活,胸前衣衫上那已干成黑褐色的一大片,似乎全都是血迹。
“这……这……”刚刚赶过来的铁莲香不禁吓了一大跳,“这是谁呀?怎么弄成这样?”
“这人是我在河边散步时发现的,我也不知道他是谁,可他既然还有气,总得先救了再说!”此时的朱斌也顾不得失礼,一头冲进屋里就把那人放到了床上,“他的脏腑受了重创,胸骨肋骨也断了好几根,而且像是在河边昏迷了几日了,能拖到现在还没死已经是个奇迹,再不赶紧施救可就没戏唱了!”
铁莲香此时已经稳下了心神,闻言立刻走到了床前:“朱大先生,有什么要我们做的,您就只管吩咐吧。”
点点头,朱斌简短嘱咐了几句,随即迅速回房取来药箱,在铁莲香和黑鹰的协助下忙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