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七平
方圆几里的人都知道,姑父是个酒鬼。姑父每天都离不开酒,但从不喝醉。
姑父只喝米酒。姑父自己种了几块庄稼地,每年都种点糯米水稻,然后将糯米酿成米酒。按姑父的说法,这叫自力更生、丰衣足食。姑父最爱喝姑姑酿的米酒,姑父常对我说,这世上没有谁酿的酒比得上你姑的。姑父的口福并不好,唯一的女儿婷婷刚满七周岁,姑姑就得胃癌去世了。
姑父一个人操持这个家,比以前更爱喝酒。
姑父把婷婷抚养成人,对她格外疼爱。婷婷也很争气,圆了姑父的大学梦,去年刚找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婷婷一向懂事,很少让姑父操心。
不过,最近姑父为婷婷的婚事伤透了脑筋。婷婷在电话说,过几天带回来一个未婚夫,让姑父验验货,可以的话就在今年国庆时结婚。姑父一听说未婚夫是邻村的长生,在电话里当即就拍了板——门儿都没有!要知道,姑父曾经是一名中学语文老师,长生当时可是他班上有名的小混混,不学无术。
这天上午,婷婷带着长生从外地回来了。长生提着一堆礼物,点头哈腰,对姑父格外敬重。姑父却根本不赏脸,把长生晾在一边。长生只好知趣地起身离开。
怎么办啊?婷婷送长生出门的时候,一脸忧愁。
没事的,我有办法。长生拍了拍胸脯。
第二天中午,长生又来了,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塑料袋。长生掏出一幅字画:风味隔壁三家醉,雨后开瓶十里芳。笔锋刚劲有力,颇有颜真卿的风格,落款竟是长生的印章。
长生问伯父这副对联写的是什么,姑父冷笑道,酒,白痴都知道。长生又追问是什么酒,姑父被问住了。长生趁机从塑料袋里掏出一瓶白酒,是53°的茅台酒。姑父没喝过白酒,但茅台酒还是知道的。
王老师,中午我们喝一口茅台吧,这可是“国酒”!长生把酒瓶递了过去,婷婷机敏地接了过来。
长生在姑父对面坐了下来,搭讪道,听说你爱喝酒,我也喝点。而且,我对酒还有点心得……
姑父没有搭茬,仍然埋头和我下象棋。婷婷朝长生挤眉弄眼。
长生接着自说自话,比如“酒”这个字,是个会意字,从水从酉。“酉”字呢,是个象形字,像酒坛酒罐的形状……
姑父抬头瞅了长生一眼,对这个昔日的差等生有些刮目相看。
酒文化是一种生存之道。喝酒是一种享受和调节,尤其是人累了的时候。长生看了姑父一眼,继续说,喝酒要细品,做人也一样。
你小子是从哪里学来的?一套一套的。姑父终于开了口。
接下来,两人就聊开了。我和婷婷则去厨房忙着准备午饭。
婷婷做了一顿丰盛的午饭,一家人坐定下来。姑父刚要倒上米酒,就被长生劝住了。长生说,每年的国庆宴会,领导人喝的都是茅台酒。我们今天也讲个排场,喝一次国宴酒,怎样?
姑父没有拒绝,头一次喝起了白酒。喝之前,姑父端着酒杯在鼻子前闻了好久,然后一口一口地抿着喝。
酒过三巡,撤了饭桌之后,姑父主动叫长生下棋。长生先输了两盘,然后连赢两盘,两人最终打成了平手。
天快黑的时候,婷婷把长生送到家门口。婷婷心里很纳闷,问长生对她爸说了些什么,怎么态度有了180°大转弯。长生笑而不答,只说刚才是故意先输两盘棋。
当晚,姑父在神龛上摆了一杯茅台酒,在姑姑的遗像前伫立了许久。
事后婷婷告诉我,第二天一早,姑父把她叫到了跟前。婷婷笑着问是不是那瓶茅台酒讨了姑父的欢心,姑父说并不是因为酒,而是被长生的上进和真诚所打动。长生在姑父面前一再表示,会真心对婷婷好。而真正打动姑父的,是长生的这句话:酒好比女人,把酒当作知己,戒贪戒躁,才能成为酒中仙,才能做个有方寸的好男人。
婷婷如愿和长生结了婚。婚礼上,姑父喝得酩酊大醉。
姑父把长生送的那幅字画,挂在了书房。姑父还是每天喝酒,只是喝的量比以前少了点。
这天下午,姑父给了我一份报纸,有一篇散文的署名是姑父。文中说,当年姑父在外地的师范院校读书,曾暗恋一个同班同学。同学家里的条件好,父母看不上姑父这个穷苦的农村孩子。无奈之下,姑父写了这封诀别信,毕业后被分配到我们这个偏僻的中学,从此扎根于这里。
这次,我给了长生机会,希望他们能过得幸福,就像我和我的老伴一样。姑父对着神龛上姑姑的遗像,喃喃地说。
这时,我的手机铃声响起,是长生打来的。长生说今天是姑父56岁的生日,还说姑父是酉时出生的,让我晚上和姑父喝两杯,庆祝庆祝。
我把手机递给了姑父,只听手机那边传来一声真挚的祝福,爸,生日快乐!
哎!姑父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此时正好是酉时六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