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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青春断代史(三)

大概过了一星期,班主任把我叫去,说有人给系里写匿名信,告我一个仗势凌人,不团结同学。字里行间风霜雪雨,血泪交加。我要事先不知道读到,我也觉得,这个人物指向,至少也是个高衙内级别。

班主任是个小年轻,刚毕业没两年,我一向认为还比较公正。他把信给我看,说,系里把这个事交给我处理,说明还是要弄清楚的,不可能听一面之词。我跟领导保证,庄凝是个优秀的学生干部,绝对不会像信里说的这样--不过呢话说回来,你平时做工作,也要注意方法,做人锋芒不能太盛。另外这个事你也不要再计较了,能忍就忍让一些。别管谁是谁非吧,我希望你今天跟我表个态,到此为止。

管理者都这么一回事,各赐五十板,劝皮不劝瓤。十七岁的我听着他的教导,想分辩被他打断,愤然地想,无论内里怎么败坏,给他一个光亮平整的皮相,他就好交差了。真是糟糕的成人世界。

行,到此为止是吧。我不奉陪了还不行?

我从此一段时间,一直早出晚归,回寝室就睡个觉,谁都不怎么搭理。剩下的时间,或者上课,上自习,或者在学生会,忙晚会。

我们到处拉赞助,一面把晚会的节目表都拟定出来,其中比较有意思的,有一个经典桥段演绎,从《罗密欧与朱丽叶》“不要对着月亮发誓,月亮是反复无常的”,到《乱世佳人》“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到《半生缘》“世钧,我们回不去了”,再到《大话西游》“如果上天允许我重来一次”,真正的古今中外一锅烩。

不报具体的片名,台下观众可以把答案写出来,参与抽奖。奖品从公仔到两百元超市购物券不等。

我也在其中轧了一个小角色,要穿一件红色纱裙,勉强包住膝盖的,要手拿一柄长剑,锡纸包的银光闪闪,要无比哀怨道,如果有一天,我问你最喜欢的人是不是我,你一定要骗我。

和我配戏的是那个曾试图追求谢端的小男孩,姓陈,他的台词非常有型--每个人都可以非常狠毒,只要他尝试过什么叫嫉妒。

我们在小剧场排练,每次还没来及开口,台词就已经被自己的爆笑拦腰截断。都是还没有吃过爱情苦头的年轻人,公然讲述这些生死离别就感觉在讲冷笑话。骆婷急得在底下吼,不许笑,我看谁再笑!

可怜的爱情段子们,就这样被没正经的心弄脱了形,一阕阕荒腔走板,魂魄不齐。

“痛苦,你知道吗?痛苦。”骆婷握拳,对一个小姑娘道:“你们重聚已经物是人非,你这一句‘为什么’,是要表达你心境的,UNDERSTAND?”

她说古希腊语也没有用,戏剧的精灵不肯降临在我们这一群人身上,那些精致词句仿佛都成了不相干人等,落在一旁看着我们不知疾苦地拿爱情开玩笑。说一句“我爱你”,自己就先倒了牙,要用更多的笑来混过去。

骆婷最终虚弱地对我说:“庄凝,把片子都给我找来,全体好好复习。”

这些名片或热片,搜集没难度,隔壁小音像店就应有尽有,结果一大堆盗版碟搬回来,学生会的VCD机却坏了。小陈于是提议,他室友有一台旧电脑,基本算作公用物品,有光驱。

但是,那个光驱。小陈又说,有时候,被我们当成烟灰缸,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试试吧。”骆主席很无奈,道:“回头我去跟苏老师申请。”

于是我们四五个女孩,在下午两点钟,进到男生寝室楼。这里比想象里干净一些,空气却有点浊。走道里人不多。

苏老师安排我们这个时间段光临,尽可能的少扰民。

L大在男女关系问题上一向比较紧张,白纸黑字的校规,明令青春期的小男小女们安守门户,不得互通有无。实在有事要进去,也可以。给系里递申请,写明情由,再签字保证,绝不干什么枉读圣贤的事儿。这样,也许能得到两个小时串一串门。

这样的严防死守,导致宵禁前经常能见到这样的情景,恋人们抓紧最后一刻喁喁私语,然后以末日前相爱的姿态别离。

一个正常的女性,不管表现的多么无关,她对异性群居的地方必然是好奇的,比如我,此刻我的手被同伴握着,我们掌心都微微出了汗。

“庄凝,这儿,这儿。”小陈候在他寝室门口,看见我们就抱怨:“你们咋这么难等呢?”

房间里又乱又挤,坐下来基本就别想动地方,我们十来号男男女女,在这个方寸之地聊天,打牌,吃东西,半刻钟之内就忘掉了正经事。

我炒地皮的技术已经日益精进,贴的别人一脸纸条,然后拍拍手站起来:

“我出去一下。”

“这儿有厕所。”小陈努力把纸条从脸上吹开,道。

“……谢提醒,您留着慢用。我十分钟就回来。”

我走到门口的时候听见他们在后面唧唧咕咕地笑,回头,小陈悠悠地说:

“庄凝--不用太快,时间还早。”

我一时没明白,不过看这帮人贼眉鼠眼笑得开心死了,很快就回过味来,我一脚踏在门边上,把脚旁一个热水瓶往里蹭蹭,镇静地说:

“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等反手带上门,脸才腾的红起来,我一面走,一面用两只手轮番凉却面颊,摸到自己嘴角弯起来--没错,我其实一点都没生气。

沈思博给我开门,开头两秒钟的惊讶是真的,等反应过来,他做得就有点儿过了--手放在门把上,另一只手的五指捺住心口,盯着我,呈现一个目瞪口呆的神情。

我看见他黑色的眼睛里,又是那种好玩儿的目光,他其实是这么一个淘气包,只有我知道,只有我看得出来。我们两个彼此瞠视,做经年未见的涕零状。

我终于忍不住,一笑不可收拾:“不要作怪了沈思博。”

他也笑,把我让进去,用自己的杯子倒一杯热水递过来:“怎么跑进来的?”

“惊奇不?”

“不惊奇,你做什么,我都不惊奇。”

“看你说的。”我抱着杯子:“好像我是,我是……”

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了,有时候讲话还是会犯磕巴,真是诡异。我是什么呢?沈思博,不如你说给我听。

但他不接话,只注视着我,愉快又耐心地,光听我讲。

“就你一个人啊?在干吗?”

他示意我看桌上摊开的课本,厚重的辞典,随身听。

他每天生活的地方,原来是这样的,我坐在他的方凳上,摸摸他书桌的边沿,都觉得好亲切。

“让我检查一下。”我用手指勾住抽屉把手,转头看他:“有没有情书?”

沈思博站在一米远的地方,是我最喜欢的那样,温和又有一点戏谑的笑:“搜吧,搜到算你的。”

我就打开来,里头东一堆西一堆的杂志,《世界军事》、《军事博览》、《兵器志》,以及各类磁带。这个男孩子看着细秀,其实也乱,我说:“看你乱的。”

“都找的到,没事。”

我还是按自己的趣味,帮他整理开来:“……这里还有对护腕,这个又是什么?……这个呢?……你看看你。”

沈思博靠在别人的桌沿上,看着我很快把这些杂物码的整整齐齐,也不说话。我说:“把你们寝室墩布给我拿来。”

他就去拿来了,递给我:“你真的不累?”

我成就感还来不及呢,方方面面都擦一遍,把用不着的杂物都清理掉。有一只小包装盒躺在最里面,我捞出一看,电动刮胡刀。

“你用刮胡刀了?你用刮胡刀了?”我特别惊讶,一连问了两遍。

沈思博有点哭笑不得:“有什么问题?”

我凑近他,仔细看,果然,以前没有注意:“……小胡茬。”

“小姐,这太正常了。”他伸手摸一摸下巴,莞尔:“要是没有就惨了。”

这我当然知道,但这是不一样的,他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男孩子,喜欢是一回事,意识到他已经是个成年男性,是另一回事。

“我能不能摸一下?”

他怔了一下:“可以啊。”

我莫名的这个哆嗦,还没碰到呢,眼睛就闭上了。

沈思博反而笑起来:“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他抓着我的手放在他下巴上,那里有坚硬的小刺,只比皮肤微微突出一点,一根根陷进我指尖,我身体的其他部分都空了,只剩那三根手指的麻痒。

沈思博松开手,有一会儿我们谁都没说话,静默之中,他越过我伸手把台灯拧亮。

温厚的橘色光铺开来,满室是浓稠的暖,柔滑的静,而我心底重复着一个缓慢又软洋洋的调子--嗒,嗒,嗒。时间成了身外之物。

这个气氛下,我无意识地回身,捞起桌上最后一本杂志放进去,试图合上抽屉,结果不知是哪里卡住,使了劲也没用。

“我来吧。”沈思博说着过来,从身后帮我把它推上。

眼下我只穿了一件薄毛衣,上半身微微前倾,后背和他身体有部分将触未触,只要往后靠一靠,整个人就会到他臂弯里。

我听见他的呼吸,他的心脏隔着一层皮肉,在我肩胛处剧烈跳动。那里的整片皮肤,都产生烫伤一般的疼痛感,我贪恋,却不知道要怎么延伸下去--正在这个时候,有人猛地推门进来。

以卓和同学瞧见我们的头个神情来看,我估计他是以为自己走错房间:“我靠!”

“啪”一声把房门带上,他在外头顿了几秒,然后再敲,声音很苦恼:

“我能进来一下不?就一下,实在有急事。”

我和沈思博面面相觑,后者走过去打开门。卓和进来时,都没好意思拿眼神往我这边,捞了一本笔记就急匆匆地往外奔:“对不住对不住,你们继续。”

这位窘迫到这个地步,我虽然什么都没有做,也实在不能不有一点小羞耻。但情绪里还有别的东西,比如小得意,比如小甜蜜,它们像一群热闹哄哄的小孩子,我不知道应该听谁的声音--我等着沈思博开口解释,又希望他不要解释。

他果然什么也没说,卓和出去他就把门给关上了。我去卫生间洗了手出来,他坐在椅子上看着我。

我甩甩手上的水滴:“怎么办?你能不能把他给灭口了?”

他笑,以我最喜欢的方式:“没问题。”

我舌尖下像含着一块糖,腻的发昏还要故作镇静:“那,我先回去了。”

走回小陈寝室的一路,我都傻笑不已,走错楼层又差点敲错门。好容易找准,刚要推开门进去,只听“砰”一声巨响。

我吓得清醒了,站那儿一时以为自己太忘形遭雷劈。

接着听见小陈剧烈的嚎啕:“靠!这谁把水瓶摆门口了?”

小陈同学烫伤了脚,行动不便。骆婷说,怎么回事,最近诸事不顺,咱们有空得去庙里拜个神。

周六我就陪她乘地铁去了永清寺,“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就是那四百八十分之一。千余年大劫小劫渡过,幸存如今一个伤痕斑驳的肉身,接受络绎香火和形色祈求。

在卖纪念品的地方,我被情侣护身符吸引过去,袖珍可爱,价钱也很好,一百零八一对。

柜台后的女孩介绍道,这些都于新年第一天开光,每一对只此两枚,绝无仅有。

骆婷看我的眼光一直盯在上面不肯走,问:“庄凝,你有男朋友了?”

“看看而已。”我赶紧用手指点点旁边的玉佛:“这个呢,这个多少钱?”

“三千八。”女孩面无表情道。

我们就撤了。

骆婷烧香的时候,我悄悄绕了回去。

女孩把护身符分装在两个小红口袋里,递给我时再三重申:“和你的恋人,一人一个夹在钱包里,之前切忌给第三人触碰,不然就不灵了。”

“好的。”我打开钱夹把一枚放进内层,把另一枚收到包里,感觉像收进一份允诺,惟因神秘而越发牢不可破--沈思博你看,就像《大话西游》里的紫霞仙子所说的,没办法,天意最大嘛,是不是。

我们从寺里出来,骆婷问我:“现在什么时间?”

“五点半。”

她默了两三秒,然后说:“那还有五六个小时--火车站附近你熟吗?”

“熟。”

“熟就好。”她转头扬扬下巴:“陪我去接个人。”

她为数不多的,这样没余地的语调我不喜欢,这让我有盲从感,我问:“谁?”

“问这么清楚干吗?”她笑起来,拍拍我:“见到就知道了。”

我们在火车站附近逛街,逛累了就坐进肯德基,看夜幕一点点沉下来。到地方时,车站已是灯火通明。大块玻璃,钢筋铁骨,夜色中有透明的质感。

我们等的这列车,L打头,绿皮厢,见车就得让,另散客众多。慢、脏、挤,选择它就是选择十几二十小时的折磨。

不过的确,年尾将至,铁路上可供选择的不太多。骆婷说这位同志从西安回来,只有这么一趟可以坐。我对这个不知何许人也深表同情。

火车到站停稳,乘客陆续出来,黑云压境一般,人头攒动。

转眼间站台上满是人。骆婷四下里张望,我还没来及问一句,她的视线已经顿住,然后她快步走了过去。

我的目光跟着她,到一个男人身边。

这个人个子很高,背一个牛仔包,线条硬朗的脸庞。

眼熟呐。

看起来也不像骆婷的男朋友,哪有恋人小别重逢彼此一点接触没有,站那儿光是说话的,暧昧阶段的都不会这样。

再说,她让我跟来,算怎么一回事呢?我到现在还没想明白。

这时骆婷转头,招手让我过去。

“我跟你提过,齐享,齐师兄。”她说话的时候我看看她,不知道是冷还是光的缘故,她脸色有点发红。

对了,我糊涂了,原来是他,已经是第三次见面--虽然每次这位的样子都有变化。此刻的他,风尘仆仆,像游记里的独身上路者,或者是西部浪漫小说中,不可或缺的那一位,再或者,国家地理杂志的摄影记者。

总之,不是我上次见到的法律界未来骄子,也不是月光底下,独自神伤的青年。

而无论如何,眼下他只是个对我没有印象的男人。在骆婷介绍完“这是庄凝,我们的小师妹”之后,他伸手和我浮皮潦草地握一握,视线甚至没怎么在我身上停留。

我缩回手收进口袋,在心里做了一个鬼脸,哼,骄傲什么呀。我的沈思博也有那么多女孩子宠,他还是那么礼貌又温和,您这样的?歇歇吧。

“煮干丝,蟹黄蒸饺,粉蒸排骨,鸡汁小馄饨,三位请慢用。”服务员收起托盘,离开。

我面前是熬的很浓的鸡汤,加了一点紫菜、芫荽和虾米,馄饨皮几乎透明,香油在汤面开了碎花。

冬日的夜里,饥寒交迫,面对这一碗全城闻名的小馄饨,简直要感动的掉下泪来,坐在对面的齐享隔了这一层袅袅热雾,在我眼里都显得柔和不少。

骆婷在我的左手边,手指停在勺柄上,目光却不在食物,而在对面的男人:

“回来以后,有什么打算?”

“再说吧。”

“有没有想过去那边发展?”

齐享看上去,是笑了一笑:“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毕竟……也许,你们……还有机会……”

我从来没听过骆主席说话这样吞吐,这样犹疑。

“别说了。”对方语调很淡,截断她:“都过去了。”

一时席间很静。

“对了齐师兄,我上次去看你的模拟庭审。”我抬头说:“非常棒。”

他转眼看看我,说谢谢。

“我去之前以为没看头,我当没人愿意当辩护人。”

“为什么?”

“他是杀妻狂。”

“哪个法庭宣判的?”

“公论嘛,他律师的妻子,肯定从此也特别没有安全感。”

齐享微微笑起来:“你大几?”

“大一。”

他点点头:“你转系还来得及。”

“……为什么?”

“以你的逻辑来说,世上刑事案的律师都是罪犯,民事案的律师身边也一定诸多麻烦。你何必一条道走到黑。”

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被噎这么厉害过:“那如果是现实里,你也会为他辩护了?”

“看情况。”

“比如?”

“比如说公诉人是你。”他看着我道。没等我们问原因,他低头舀馄饨,一边慢悠悠接着说:“因为胜率会很高。”

要不是骆婷拉我一把,我不一定能说出什么来,师兄有什么了不起,前学生会长有什么了不起,就可以随便鄙视别人的专业能力?

我起身,去洗手间。

“齐享。”骆婷的声音落在身后:“我是有事找你帮忙。”

饭后服务员过来结账,我们三个都拿出钱包。骆婷对我瞪眼:“收起来。”

然而齐享按住她拿钞票的手,低声道:“我来。”

拍拍衣服站起来,刚走了两步,我听见齐享的声音:

“这是你们谁的?”

我和骆婷回头,他正俯身,拾起我座椅上一个淡蓝色的小物件。它有着长长的红丝线,原本应该安安静静待在我包中一个小口袋里。

我想到售货女孩的话,立刻尖叫一声:“别碰!”

然而晚了,他已经拿在手里,小巧的绸服在他漂亮的手指间,丝线耷拉下来,听天由命的样子。

他直起身,把它递给我:“你的?”

我瞪着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我不是特别迷信的人,但这一刻忍不住会有这样的感觉--那个允诺,上天借他的手收回去,拒绝我痴心妄想。

我一时非常非常沮丧,难受的不知如何是好。

齐享看我没有动静,随手把它放到桌上,便要离开。

“等等。”我咬牙,说:“你扔掉吧,多谢了。”

我只能这样来表达我的愤懑。我的情绪全被冰封在那个念头上,世界一刹那褪了光--可我还怨不得他,怨了怕一语成谶。

我明白这样多少不讲道理,但眼前这个男人,此时拥有我从未有过的讨厌。我不想再跟他多说一个字,转身走开。

我回到寝室,再次被阿姨严重警告,我认得你,你不是第一次晚归了,下次我真往系里报了。

我累的一点辩解的心力都没有了,好吧,好吧。

爬楼梯的时候她还在我身后说,现在的小孩子--句尾拖得意味深长。今天是个人就给我找不痛快。

我在走廊就看见苏玛搬个凳子坐在灯光底下,这孩子一向再认真,也没必要坐这儿受冻。我说:“你怎么在这?”

她翻翻眼睛,语气活像修女谈论娼妓:“里头,吵死了。”

“曾小白又干吗了?”

“你自己去看。”

我就推门进去,每一根神经都被疲乏按捺住,说半个字都累,如今还要面临一场争端。我颓丧的想哭。

门里的景象还是超出了我的想象力。

曾小白同学坐在翻倒的方凳上,痴痴看着一堆烛光:“哎呀,小~蝴~蝶~”

谢端在旁边,手里拿着毛巾,一回头撞见我的瞠视,无奈地笑笑。

曾小白又突然哭起来:“讨厌,讨厌死了……我有什么办法嘛……”

谢端赶紧搂住她,柔声劝哄:“好了,好了,我知道,我知道。”

我哭笑不得:“这怎么回事?演戏哪?曾小白,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

谢端对我摇摇手。我过去坐下来,好大的酒味儿。

“她怎么了?”

谢端犹豫地看了曾小白一眼,后者现在反而成了局外人,我们谈什么都不在她的注意力以内,她也不参与。

“她在街上看见国旗手和别的女孩子了。”谢端小声说。

“他们不是早就,分手了?

谢端轻轻叹口气。”算了,我来。“我把椅子搬近那个醉酒的姑娘:

“曾小白,不闹了成不成?”

她把脑袋埋在手肘间,呜呜咽咽的,像个可怜的小孩子。

“真伤心了?别这样,男的有什么了不起。”

说这话的时候我很虚弱,没有说服力。我今晚一直郁郁,就为了感情上那么一点不详。我拿自己的没出息都无法可想,我给这个哭泣的姑娘哪一门的励志教育?

于是我换了语气:

“要不然,咱也去再找一个?--你说吧,”我再凑近一点,说:“要什么样的,我打昏了给你拖过来。”

接着对谢端摆摆头:“端端,去,把我们寝室拖把拿来。”

如果没有记错,那是我第一次叫她端端。她怔了一怔,然后咬着唇,想笑又不好意思。

隔了一小会,曾小白从自己的臂弯里抬头,眼泪还在纵横流淌:“那我要小布。”

小布者,布拉德皮特是也。

也是个听哄的好女孩啊,声音还哽着呢。我说:

“没问题,连乔治克鲁尼一起打包,后者我自己留着。”

曾小白强打精神笑了一笑,然后重又埋下脑袋,声气微弱地凭吊。谢端紧紧挨着我坐,另一只手轻柔地拍抚她。

不知什么时候苏玛也进来,我们围着小桌,默默陪着曾小白,看彼此烛光里神色柔软,妥帖了然--无论之前有什么不愉快,在这个沮丧及伤心的夜晚,我们四个性格迥异的姑娘,这一刻,相互终于达到了一点谅解、从容和共融。

这晚上我做噩梦了,沈思博家里人让他相亲,对方是个有小雀斑的,又瘦又白的小女人。然后他们两家一起吃饭,和睦欢快,沈思博竟然也非常配合,我叫他他都听不见。

我第二天从醒过来寝室里已经空无一人,昨晚那一场昏暖的温情脉脉,被一地冬日清晨发白的阳光偷换。

而我的情绪还没从梦里爬出来,时时沉浸在想恸哭一场的冲动里,刷牙的时候看见自己如同被盐码过,白的发虚,眼睛是肿的,嘴唇是青的。非常的哥特。

我走出寝室楼,太阳晒的我有点昏沉。抬头看看对面,沈思博宿舍窗门紧闭,我对着那儿皱皱鼻子。

他可能还在睡觉,不晓得他已经在梦里,莫名其妙辜负了我。

而且还那么具体,小雀斑,哼。

我顶着浮肿的脸和恶劣的情绪去了小剧场,骆婷站在主席台那儿,正跟人讲话。那个人今天又变了样子,墨色偏军装式的长外套,一张脸清秀白皙。

“庄凝,你过来。”骆婷对我招招手:“今天齐师兄跟你搭戏。”

“……”

齐享看看我,没说话。

“师姐。”我很少叫骆婷师姐:“我能不能辞演?”

当然,我是私下这么跟她说的。齐享那会儿正拿手机坐在另一边,低声地不知在和谁通话。

她看我一眼:“你能不能不添乱?”

“我,我那个来了。”

“又没让你干体力活。”

扯谎都没用的时候,你还能怎么办呢?反正我是想不出办法来了。

“他一个要毕业的人,跟着凑什么热闹。”

“凑热闹?”骆婷声调扬上去又落下来,五线谱一样:“我好不容易请他答应友情客串。我们人手本来就不够,他经验又丰富,还可以帮我。”

“要不你亲自上阵?”我不抱希望地问:“我打下手。”

“……呃。”她隔了一会儿说:“那不合适。”

事实证明,气场这种东西,的确是存在的。这次排练,只是换了一个人,竟然没几个小朋友再嘻嘻哈哈,突然间魂魄归位一般。连旁边唱歌跳舞的,都抖擞了几分。

然而实际上齐享什么也没做,除了跟我一起念念那些不靠谱的台词。我还要帮骆婷忙一些协调和调度工作,他没事的时候,只是坐在一旁,散漫的,自我的--但就是没人敢再孟浪。

后来我多少对他有所了解,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时常不讲话,坐哪里都好似有默不完的心思,有时候是真的有事要想,有时候只是懒得应酬。像杀伐决断的猎食者,平素却惯于养精蓄锐。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

我这个人懒,但一般人看不出来。他说这话时是在开车,转头看我,眼睛像黑夜里的流火,粲然却柔和。庄凝,你可不要告诉别人。

当然,那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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