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秋天,我终于有机会来到了雁门关。我们把车停下,下车来看看雁门关的风光。我们不禁大吃一惊,古人起名字,一点都不含糊。这里是紫塞雁门,这里的石头是紫色的,土是紫色的,连草也是紫色的,开的花,深浅浓淡,都是紫色的。我为古人的精细,发出由衷的赞叹。
我们站在岭头上向北眺望,同路的朋友们告诉我,远处那雾气沼沼的地方,就是大同。再往北,茫茫的一片,就是集宁。过了集宁,就是草地,直到二连浩特,那就是“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地方,那是一派草原风光。他们告诉我,从草地往南走,每走一百公里,情况就好一分。走到集宁就看见有树木,走到大同就有低低的树林,有清清的河流,有北魏的石窟;再往南走,就看见辽代的木塔;一进雁门关,就看见参天的乔木;再往南走,就是忻州、太原,情况就好到十分了。这里有唐朝的庙宇、宋朝的建筑,各种雕塑、绘画、木板经文、石刻碑帖,等等,指不胜屈。
于是,这就引起我无限的遐想。自古以来,从大小兴安岭上下来,像滚雪球一样,在北方草原上迅速生成的名目繁多的游牧民族们,他们难道不知道南边有黄河、长江,有许多数不尽的好地方吗?他们都曾经向南打,打进长城,打过黄河。他们曾经多次得手,他们最终还是向西走,无论是大月氏,无论是匈奴、突厥、契丹、鞑靼等等,他们若不被中国文化所同化,就只有远远地走开。这是为什么?这很自然地就引出一个问题:中国文化是什么?世界上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认真地问过,所以我们也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考虑过。当然,现在要给它一个简单明了的回答,也不是简单事情。
欧洲人总是把欧洲当做世界,欧洲的历史就是世界的历史。自十八世纪以后,情况略有改变。欧洲人开始屈尊谈论亚洲,谈论中国和中国文化。过去的英国史学家汤因比,着眼于欧亚大陆,然而在谈论中国文化时,也只是把它当做人类历史上廿二个已经死亡并且是埋掉的文明中的一个而已。
直到多卷本的巨著——剑桥中国史出版以后,我们才知道,原来欧洲人对中国以及中国文化,简直是不甚了了之至。这原因很简单,外国人到中国来,不是传教、做买卖,就是打仗,毫无例外地都是以征服者的姿态出现,没有一个是来学习的。当然,中国文化对他们没有丝毫实用价值,即使来学,也不可能成就。
近代以来,中国人受尽了外国人坚船利炮的洋气,丧权辱国、割地赔款,不胜枚举。一部中国近代史,可以气破肚皮。于是,中国人发愤图强,搞工业,幻想着造出坚船利炮,以便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从黑格尔的世界主义,到托洛茨基的世界革命,我们都见识过,也都领教过了。怎么样?不怎么样。
在古代,中国的一些民族,曾经踏上欧洲,例如匈奴人,例如蒙古人。他们不但踏上欧洲的土地,而且大肆杀戮,但是,他们像飘风骤雨一样,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很快就销声匿迹了。
中国人发明了火药,别人用它造制杀人的利器,中国人却只会用它制造烟花爆竹。鲁迅曾经为此痛心疾首,发出无限感叹。正是在这种特别需要用脑筋的地方,真洋鬼子和假洋鬼子们的头脑,就像铅笔刀在玻璃板上划过一样,不能深入,不能思索。若说发明火药的人以及制造烟花爆竹的人,根本就不知道它可以变为杀人的利器,这是说不通的。但是,在好几个世纪之内,硬是不把它变为杀人的利器,只用它做烟花爆竹,这是为什么?这是什么思想?这是什么文化?一两句话,是说不清的。就算能说清,一般人未必能明白,更不要说接受了。
有关坚船利炮的强权政治的理论,中国老早就有过。这就是商韩的“当今争于力气”的学说。强大的秦朝迅速地灭亡,就标志着商韩理论的彻底破产。从那时以后,两千多年来,中国人对商鞅、韩非的理论熟悉得很,也只是备而不用,就像士大夫们书斋里墙上挂的宝剑一样。这种小伎俩、小手段,只是不得已时偶尔玩玩而已,一般的情况下是不用的,若用而不当则丢人,则损德。
中国人经常用的、锲而不舍的、孜孜以求的,是什么呢?它与商韩的理论正好相反。说出来很寡淡,叫做立德、仁政,内圣外王的功夫。中国人很早就会造船,三宝太监带领的浩大的船队,曾经到达遥远的海域和不知名的国度。他不是去征服别人,也不是去做买卖,纯粹是一种友好访问。认真说来,中国人就是傻气。大老远的,千辛万苦九死一生,给人家送点礼物去,图个甚?不图甚。这不是冒傻气吗!这是人类历史上唯一的一件傻事。五百年来,却没人谈论过这件傻事。如果在这种地方,提到“大智若愚”这句话,人们一定会觉得平淡无奇。简直是“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所以当人们一旦接触中国文化,接触到它的边沿,摸索到它的一星半点实质的时候,心中就感到一片茫然。因为,第一,不可思议,第二,无利可图。所以,也就望而却步,只得兴一浩叹了。甚至在世界上很有名的东西,在中国却没有发生过。例如从托尔斯泰到圣雄甘地,和平主义以及非暴力主义等等,好像中国根本就用不着似的。有人把长城,内长城、外长城,比做是闭关锁国的象征,对此反感之极。我也有同样感觉,也认为长城是一种闭锁。不过,它所闭锁的是一个巨大的图书馆,一个汉语汉字的包罗万象丰富异常的图书馆。外国人从未走进这个图书馆。现代中国人虽然住在这个图书馆里,却由于东张西望、见异思迁、急功近利、好大喜功,以至对本土文化知之甚少,只鳞片爪,数典忘祖,不是妄自尊大,就是妄自菲薄,以至于抱着金碗四处讨饭。这事情真是孩子没娘说来话长,无限凄凉,无可奈何。
我总算没有白从雁门关经过。我拣回一块雁门关上的石头,一小块深紫色的粗砂石一类的石头。这样的石头,没有什么用处。它既没有耀眼的光泽,也没有独特的形质。如果把它扔在路边,没有谁会捡起它来。然而我却非常珍视它,长城是用它们修的,路是用它们铺的,房子也是用它们盖的。最没用的东西,实际上是最有用的东西。这大概就是古人说的无用之用吧。它正像中国的文化,一种至今鲜为人知的朴实无华的奇异而伟大的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