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雨荷从此没再上山。赵韶萍独自在山上又守了两年,并改名孤舟横。他终于等到了日本鬼子投降的这一天。
人们载歌载舞庆贺光复的时候,孤舟横八年护壶深山,持节守义的事迹也被广泛传颂,《中央日报》还将他树为爱国典范。他在灵山期间制作的大量紫砂器更受到各界的追捧。
这期间,孤舟横为追访鸿先生虽数次北上南下,然终未能与飘踪不定的恩师谋面,但从报章广播之中,他也感觉到鸿先生与当局不睦,于是他谢绝政治活动,与文人雅士寄情山水、相互唱和,几年下来,又制作了许多传世名壶。
江南解放后,孤舟横接到苏南军管会的通知,说鸿先生邀请他去北京做客。当他赶到北京时,竟赶上了恩师的追悼会--鸿先生因病辞世。
回到宜溪,他就以鸿先生弟子的身份,将树瘿壶通过苏南军管会捐献给了国家。
几年过去了,佟尔赫憋着的火终于爆发。那是一个引蛇出洞的时期。
“孤舟横献的树瘿壶是假的!”佟尔赫的话在会场上犹如惊雷。
宜溪紫砂合作社简陋的会议室里,一群意气风发,身穿解放装和工作服的人正围着会议桌开会。会议室正中墙上有四个大字:“大鸣大放”。会场里到处是标语:“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敞开心扉,建言献策”、“百花齐放,百家争鸣……”
佟尔赫就是这时站起身来,开始他的发言的。
“我认为,讲真话就是对党对人民负责,也是对孤舟横同志负责,我说树瘿壶是假的,是有证据的。”
中年的孤舟横霍然站起,刚要反驳,坐在会议桌中央的张书记说:“孤舟横同志,言者无罪嘛,请让佟尔赫老师说完。老佟同志,树瘿壶是尊敬的鸿先生认可的,你想推翻,好,请用事实说话。”
佟尔赫激昂地说:“第一,据文献记载,供春制壶,应该是采用挖空拉坯捏制法,而孤舟横献出的这把壶,仔细观察,有明显的打片镶接法痕迹。而打片镶接法是明代万历年间才发明并兴起的,比供春晚了几十年;第二……”
孤舟横一脸不屑地扫了一眼佟尔赫,他发现,范雨荷正拽佟尔赫的袖子,想制止他的发言。
“老实交代,你跟佟尔赫什么关系!”
喊话的人是工作组的张书记,他坐在一张桌子后面,审讯着范雨荷。
“我们是同志加同门关系。”
“不这么简单吧,抗战期间,你离开孤舟横,迫不及待地回到敌占区,投入到佟尔赫怀抱。孤舟横的壶是通过我们苏南地区党组织上交的,现在是我们的国宝,据我们所知,佟尔赫炮轰我们当地党组织,炮轰优秀民族文化遗产,都是你给提供的炮弹!”
“我和佟尔赫是清白的,他也没炮轰谁,他对树瘿壶的真实性有质疑,纯粹是学术上的争鸣。”
“你们的逻辑我们很清楚:树瘿壶是假的,文化遗产是假的,民族英雄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文化虚无主义、历史虚无主义,这是典型的右派进攻路线!你们的目的很明确,就是否定党的领导、否定新中国成就!”
“你这是在扣帽子。”范雨荷愤愤地说。
“范雨荷!”张书记一拍桌子说:“尽管你顽固不化,党还是要治病救人,把你和右派分子佟尔赫划清性质区别对待。现在你被送到学习班,工作也从紫砂总厂的专家辅导员调整为徒工,希望你好好交代问题,好好接受改造。”
转眼到了1966年,“□□”开始了。
红卫兵组织了一次公开宣判大会,孤舟横站在台上,看到范雨荷夹着一卷铺盖,挤进会场,来到正振臂呼喊口号的人群之中,他知道,雨荷是来给佟尔赫送行的。
挤到前排的范雨荷和已经被逮捕的佟尔赫站得很近,近到她能看清钢丝勒进他脖子里翻起的血肉。钢丝上挂着一块大大的牌子,打了红叉,写着佟尔赫--历史反革命,范雨荷高声呼喊打倒的口号,想让他抬起头来,看到手里的铺盖,但老佟的脑袋仿佛挂在牌子上,始终低着。范雨荷惊奇地看到,紧挨着佟尔赫的,竟然是已升任县领导的张书记,他的名字同样被打了叉,罪名是现行反革命、走资派。在宣判对象旁边,站着两排陪斗对象,也挂着牌子,第一位就是“反动学术权威孤舟横”。
也许是被这荒诞的场景所折服,范雨荷看了一眼孤舟横,就昏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