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清早,走在去舅舅家这条似乎是存在了千百年的旧土路上,老槐树葱茏的叶子正在由嫩黄转为深绿。小院里,一棵杏树枝干婆娑,舅舅和妗又老去了一些,春日的好时光在我们眼前缓慢流失,那些过往的日子在说话间纷纷扰扰的,来到了这个素面朝天的农家。
1932年秋,妈妈,您呱呱落地,祝贺您有幸被一对勤劳的夫妻生养,为此,姥爷姥姥作了您这辈子一个什么样的启蒙者呢?可能您睁开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双亲劳碌的背影,就是这个家给予的简单与温暖。
那时,家里开着一个染坊,您幸亏没有看过前几年《大染坊》这个电视剧,那时,咱们的染坊里,可没有电视里的奢华与富贵,锤布、泡布、印版,在坊里转个遍,也只有您的爹和您的娘,不舍得雇工,白天,晚上,春夏,秋冬,昼夜不舍,您是不是在哪一天看到了爹仅仅是靠着染缸打个盹,就算是睡过了觉,看到娘的小脚一到晚上肿胀得脱不下那双黑色的旧布鞋,看到他们的双手皲裂粗糙丑陋不堪,您一定觉得世界上天大的事永远都是染布,深蓝的染料,黢黑的染缸,飘扬的染布。每染一件褂子、一个床单挣下的一文银子,爹娘都牢牢地放好,依旧吃最低贱的麦麸和野菜,住在一个没有窗户没有砖瓦的窑洞里,然后去非常满意地买回一些土地。
功夫的确没有白费,这个村里独一家的染坊屋,为姥爷挣下了18亩好地的家业。
当然,妈妈,这并没有影响您哼着蹩脚的“烟袋经,烟袋经,南京匠人打的能。那上(面)雕着三条龙,吸口烟,到天宫。那么,弥陀佛。”,还有不知所云的“八月十五正瞰西,月下弹琴念古诗。诗中不问古今事,更瘦夜晚星斗移。多少仙人有古庙,朝中宰相费心机”,这些生涩的儿歌与村谣,是今天这个初春里,舅舅,也已经是年迈的舅舅,咧着几乎全掉光的牙齿,笑吟吟地告诉我的。我听不懂它们什么意思,但是从他孩童一样纯真的笑容里,我看得见一个无邪烂漫的童年。舅舅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小时候,村里的小孩儿们可会玩啦。您也一定和着这些个儿歌在坊间快乐地穿梭,您一定是爹娘的宝贝,要不为何姥爷给舅舅们起了灿宗、迎宗,这样庄重的名字,而您是爹娘的独女却叫做“九妮儿”,如此乖俏拙拙的名字呢?
这个染坊,在接下来的岁月长河里慢慢地销声匿迹了。
1942年,中原地区蝗虫成灾,地里的谷子被吃光了,庄稼颗粒无收,饥民遍地。刚刚10岁的您随妈妈到一个叫曹店的小村,掩埋饿死的姥姥,您已经清晰地记得自己瘦小的妈妈,悲痛得无以复加,削瘦的手臂紧紧地抓住薄薄的白皮棺材板,仰天长嚎,泪水在您妈妈干枯的脸庞一串串落下。
小小的您惊恐得瑟瑟发抖。那些能够把一个活生生的命养活的庄稼,那些金贵的小麦玉米什么的,在小小的心中,一定沉重得难以承受。
土地,粮食,在爹娘看来,就是活着顶顶重要的目的。
爹娘也随村里时风,掌握了一种用火硝、龙黄、麻杆灰三种材料制作的烟花爆竹。一年元宵节,在离家40的县城里,姥爷展示了自己的炮仗技艺,轮子、旗火、盘里转,眼花缭乱地放了半个时辰,引来观者盛赞,几乎抢滩了村里的所有生意,百八十里地的人都慕名而来。家里为此挣的钱,也不可同日而语,姥爷除盖了七间草房之外,一股脑全部买成了地。可是对于自己的体力,他还是没有吝啬半点,依旧不舍得请雇工,不舍得吃好饭,穿好衣,住好房,吃饭是很潦草的,说是“填坑不用好土”,吃的猪狗食,做的牛马活。大年初一的粉条拌麦麸是全年中最好的饭。
土地,俨然就是人心中的天。
天道酬勤。为此,家中进地38亩,直至已累积泱泱50亩的家业。但是,买炮的客户们看到的这个中年老板,穿的却是胳膊肘处磨得只剩两层布的旧棉袄,他的老婆孩子,浑身上下那些灰色的、黑色的补丁加起来不胜其数,还有他们瘦弱的小九妮儿,都已经七八岁了,天已经有些微凉了,还赤着脊梁,穿不上一件像样的夹衣,而三伏天也难以穿上一双鞋,还光着脚去菜园里菜,炽热的土地,把雀跃的小脚板,烫得发红,而那个整天忙不停的妈妈,只要钻进炮房,就是一整天,顾不上一个孩子缺少什么。
这50亩地,并没有给姥爷和他的子孙带来他预料中的吃喝不愁,土改时,一夜之间,顷刻化为乌有,炮仗生意再也无从谈起。那个阳光亮亮的春天,村干部正在加紧研究定性姥爷家的成分,这个极其严重的政治问题。对着低头认罪的姥爷,声色俱厉地声讨50亩地的罪大恶极,并以尤其的沉痛和憎恨,咬着牙说:你家定为地主也不冤枉!恰在这时,这个意气风发干部的亲属跑过来,向村干部说报喜报喜了,您家媳妇生了一个闺女。干部脸上立即放晴,说好好好,旁边立即有人附和:这妞真是有福。干部又是喜上眉梢,说:起名就叫福妞吧。转身就要走,一眼扫见弓着腰的姥爷还唯唯诺诺地站在一旁,干部此时此刻有一秒钟的瞑想,瞑想思忖过后,就很有风度地说:你家改定为富农吧。
这变故有一点突兀,姥爷惊恐地在他身后千恩万谢,只是听到干部咕哝了一句:还不是占俺福妞的光。
从此,全家人的生活变了两重天。队里开会,姥爷舅舅就自觉地到罪恶满贯的地主富农的那一堆里,反省,认罪,并随时被无端地拽出来,骂的狗血喷头,戴用纸做的高帽,要么就是被“扛”,一个有罪的人,站在一圈人中间,你推一下,他搡一下,有罪的人踉跄着一会向左,一会又忽右,一会前,又一会后,或者就没有前后左右,在一个圆里,醉鬼一样的被游走,直到倒地不起。
那时,姥爷心爱的九妮儿,已经出嫁。妈妈,您在这个同样是富农的婆家里,没有例外地遭遇到了扛的“礼遇”,有时,有时还是在干了一白天活的晚上,听说,还有一次是吹了灯。奶奶不忍心您这个年轻媳妇受刑,就自己颠着小脚去站在人群中间,奶奶的满头花发,在黑丛林一样的卑劣极至的手臂中,像一团不明所以的柳絮,漂浮不定。
1962年农历的2月20日,姥爷这个一只手能把染缸抓起来壮劳力,这个整天干活都不知道什么是累的大力士,瘦的只剩下一张褐红色瘦皮包着伶仃的骨,看得清骨头的凹凸与硬度。他忧伤无奈的九妮儿,握着这双没有一丝肉的手,送他上路了。此时家里的面缸已经底朝天了多时,院子里一棵榆树的皮也被剥得净光,仅有的几个玉米芯子煮熟,每人吃了一点之后,才有力气办丧事,姥爷随身的褥子兜着他,他的身体已经很轻,放在门板上,被有气无力的舅舅们抬着出了村。
5个月后,7月21日,我的姥姥,曾给村里那户孤寡老人送黄面窝窝的善良老人,曾经在坊间销蚀生命汁液的一个母亲,曾经用破麻袋装着麦秆当被子取暖的村妇,也和自己的妈妈一样,空瘪着肚子,带着饿得像纸一样薄的胃,在一个日头发黄的清早,离开了她的九妮儿。
这一年,妈妈您30岁,没了双亲。
两位老人走了,劳作终于耗尽了他们最后的一丝丝气力,他们一辈子也没有住上富裕人家的那种“楼瓦雪片”式的好房子。妈妈,您觉得这是自己家的不幸,是自己的命苦。1958年,这几个字,完全像是牢牢烙在您心口伤疤结成的痂,任凭怎样都不忍去一次次揭开,其实,这几个字同样像一柄烧红的烙铁,烙在了成千上万中国人的心上。
那是充满希望的春天,那是让人绝望的春天;我们面前无所不有,我们面前一无所有……妈妈,您并不在意它被描述成一个什么样的时代,您只是希望在自己的小村,安静地过上一衣一被、一食一蔬的温暖,只是梦想着亲人们不再遭受饥饿的摧残,远离批斗的惊恐,只是能够爱得上自己的生命,一生仅此而已!
春日的好时光在我们眼前缓慢地流失,出村的时候,舅舅送我,我搀着这位八十多岁的老人,他的胳膊那么轻那么瘦,像极了您曾经的虚弱。经过那个叫福妞的家门口时,舅舅淡淡地说:她前年已经走了。我的眼睛去看那个有梧桐树掩映的农家小院,正午的阳光透亮地照着。妈妈,往事已经显得若有若无,路边不知是谁家的俏媳妇,领着一个蹒跚学步的好看娃娃,娃娃的笑声叮叮当当四处飞散。
妈妈,这是您的村,它千百年来如约盛开的这个艳丽春天,和春光下那份安宁圆满的生活,曾经是您精神世界的神圣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