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我们没来之前，你没有名字，但是现在，我就想把你叫做我们的山。
起初，我们这些人走进你的时候，没有什么诗意的缘由，不是支教，不是采风，而是生计。那时，这座不知绵延到何处的厚实大山，还没有可以随意散步的小径，只有杂乱的草丛和散漫的乱石，混浊不清，了无生气，但，当时我们似乎并不在意这份荒凉，它和我们的饭碗，和我们长长的人生相比，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云儿、吉刚、小红、阿勇，我……都是分别从遥远的、没有山的家乡，来到这里的。
正值秋天，坐在帐篷搭起的小屋门前，依稀看得清山半坡嫣红的小野果、灿黄的野菊花、美艳的枫叶林，时节正芳菲，可是大山啊，你知道我们年轻飞扬的思绪，知道青春在哪里都锁不住，都要呼拉拉地窜出来，以我们始料未及的方式。
大山啊，那时，你就像一个经历了很多人生体验的父亲，明知道，我们是一群能惹祸的孩子，却不动声色，一味忙碌着四季不停息的更迭，让那棵盘虬的松树先葱笼地挂满松子、再吊起白绒绒的雪球，或者是制造绿中泛黄的苍茫，让那些茂密的草一季季地旺盛，又一季季地干枯，让那些开花的果树一次次地绽放又一次次地凋零，从此啊，你还是我们的一个伴，是心灵上的一点暖。
你是我们身处异乡的一个标签。
褐色的怪石，粗砾的树枝，起初，我不喜欢这样的刚劲甚或荒芜，不喜欢山头上那朵怪异的云，那缕拂面的风，我只有一个柔软的、充满了思念的内心，像防范一个胡子拉碴的陌生男人，尽管每一个红彤彤的日出，都是你用手向我热情地捧出的一颗滚烫的心，每一个绚丽的晚霞，都是你殷勤地为我当空舞动彩练，并且，那些个雨后黄昏的清丽和忧伤，是怎样让我牵挂双亲，还有，我的疲惫、我沉重的青涩心思，粗糙的男人，你懂吗？
帐篷后边那弯清凉的小溪，没有任何声响地漫过双脚，像母亲温暖的抚挲，浅色鹅卵石光滑地应和着脚板，是一条柔美的丝带，缠绕着我们仓促的日子。
就在这条浸漫的溪水里，云儿甜蜜地告诉我，她恋爱了。当时，我觉出了溪水的芬芳，但是，却又有莫名的恐慌。大山，当时，你巨人一样的影子完全地映在我们暗绿色的帐篷顶上，像一块不规则的乌云。这就要恋爱吗？云儿美丽的大眼睛含着笑，她说是的，第一次约会是在山上，他们在你身上踩出了第一条袅袅的小路，很静谧、很安宁、很美。我的目光落在云儿背后的山上，山啊，你还是一个粗糙荒蛮的男人，松柏还是一意孤行地长得无拘无束，野酸枣仍是迎面朝天地恣意伸展，还有那疯长的蒿草，长长短短，青青绿绿。
我的心微微颤动了一下，我不知道，那直直伸长的一株青草旁是否落有昨夜云儿温柔柔的情话，不知道她的白马王子是否采了娇娆娆的野花儿，做了少女的头饰，大山啊，你完全掩盖了这一切。
云儿说，她喜欢这山，觉得自己就是山间幸福翻飞的蝶儿。那次，宿舍里有了第一束野花，是云儿约会带回来的，灿黄的小菊花，明媚地开在一个透明的塑料瓶子里，使狭小的帐篷弥漫成一个高贵的宫殿，犹如云儿盈盈的眼波。云儿的老家是南方的一个城市，没有北方这种粗旷豪放、不修边幅的大山，也缺少北方这种阳刚硕健的小伙子。那些个黄昏啊，真像是专门为花儿一样盛开的云儿，铺排了一地的晚霞，那些个天空，真像是专门为初恋的好心情，铺陈出一方纯净的湛蓝，吸吸空气里，有甜丝丝的味道，这是云儿的味道。大山，我们的山，你满坡地泛着霞光，紫色的、浅粉的、深红的、碇黄的，交错辉映，涂抹出一种欢愉的情绪，是呵，大山你应该听到了我们俏丽天真的云儿那傻傻的情话，应该看到了她小鹿一样轻快地来到那个他身边，你真坏，你什么都知道，就算今晚，他们是否依旧依偎在那棵花盖葱笼的松树下，你都了如指掌。
后来，云儿的小伙变了心，很突兀地，一个看起来那么有尊严的美男子，听说是因为他母亲不喜欢云儿城里人的艳丽和狐一样的秀美，决意要他离开云儿的。大山啊，那些日子，你比任何人都知道云儿有多伤心，但你也只知道沉默，沉默不语，闷闷地让翠绿凋敝成枯黄，枯黄又泛起绿意。
后来，人家说吉刚追求云儿，大山，你喜欢吉刚吗？他对云儿会真心吗？可是，那时，吉刚却是我们中的大红人，他最先拿到了库房保管的钥匙，住上有着开开关关、天蓝色活动门的房子。大山啊，你知道什么叫地位、名誉和利益吗，这些对于那时的我们是陌生的、神秘的、好奇的，你看到了，那时的我们，有多低微，我们在野外，顶日，淋雨，前程、事业迷茫得不知所云，和一头镐、一把锹、一台搅拌机又有多大的区别呢？不过，大山，我觉出了这是生命的一种屈从，我要离开，离开这个让我们苦苦地活在底处的荒蛮的山坳！离开你，大山，荒蛮的男人，过上有楼宇、有办公室、有宽阔人行道的日子。但是，当时，我们只是、只是默默地数着季节，这些你都是知道的，我们踢踢踏踏地穿着重重的劳保鞋，到轨道上上道碴，带着白草帽到桥上打预制板，轰轰隆隆的机器一刻不停，我们有多累啊！直到日暮，哼着《几度夕阳红》忧伤又悠扬的曲调返回。
云儿说幸亏有大山你，你还在，稳稳地，一丁点也没有缺失，在我们帐篷的后边，云儿独自在山坡上徘徊，零乱的草绕着她的脚髁，在这里，她只看到你，看不到她寡情的心上人。小路那头，斜阳处，走来一个人，他的周围空旷得犹如世间的最后一个黄昏。是吉刚，他款款地，拿起云儿的手放在他的手里，他把云儿揽在怀里，云儿默默的，大山，你也是默默的。
大山，吉刚也很喜欢你，他在你身上踩出了自己的一条路，那是一条布满思想的路，他揣着叮叮当当的钥匙，像是揣着我们这所有人的生计，踱来踱去，深沉，莫测。说真的，大山，这样的男人就是这个世界的模样，他掌控得了搅拌机、混凝土，掌控得了一个女人柔弱的心。
大山，当时，你不遗余力地向他展示了满山坡葱绿葱绿的树木，迎风的小花摇摇曳曳的，他从坚挺沧桑的松柏上领悟了一些什么样的道理，我们无从知晓。我们只看到吉刚接下来当了班长、又当了队长，每次的升迁，他都更加地在他的小路上踯躅，他都思考了一些什么人情物理，参悟了什么样的世间玄机呢，使他更加地精明与睿智，大山？
他一路顺风顺雨，我觉得，清晨，鸟儿是在啾啾地为他喝彩，天际是在为他深远辽阔，甚至那苍翠，也是为他枯枯荣荣的。
如今啊，大山，祝贺你，你又多了一条小路，是意气风发的吉刚和娇美痴情的云儿。
后来，阿勇和小红在你身上也走出了一条路，香甜幽静的小路，大山，幸福吗？这都是一些多么有情有意的人，我们离家乡那么远，但是我们有你。
那次，我在很喧闹很奢华的商场被偷走了钱包，真是伤心，我没有地方懊恼，就走向你，踩出了一条细细的小径，纤纤的草杆正由黄变绿。
那时，我的父母还很年轻，我并不担心他们的健康，只是他们很担心我的恋爱，我认为是由于羞怯，他们保持了缄默，但我们却心照不宣，知道那是一个不敢轻易触碰的重大话题，也许是对于那个山坳的迷茫，如此庄重的问题何去何从，无法穿云破雾，定下音调，但它一直一直稳稳地、隐隐地落户在我的心里，像一株不安分的、要争着抢着长大的小嫩苗苗，呼唤风，等待雨，渴望阳光。
大山，夏季黄昏，你制造了无数个净美的天空，晚饭后的散步，悠然、安恬，总是让人滋生一些莫名的情绪：甜蜜、不安、男孩子、忐忑。我敢说，也是由于这里的寂静和劳累，并且，由于云儿肝肠寸断的失恋和再次痴痴迷迷地坠入情网，“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位少男不钟情”我自以为有情致地崇拜着普希金的这句诗，并煞费苦心地耗掉了大半个夜晚，压着韵脚涂涂改改写了十六行情诗，比如：啊，蒙着面纱的神奇女神，我在梦中把你追寻。追寻，是因为远方那个姹紫嫣红的春！
热衷于情诗不久，一个满头厚发的男孩子进入我的眼帘，尽管对他厚实的密发很挑剔，但由还算明净的大眼睛和周正的五官散发出的诚恳，稍稍可以弥补剩下的缺憾。当时，他正在图书室看报，我用一个小眼角，极其迅速地庄严扫描，我想，这就是传说中的异性相吸？是，进展的有些粗糙和仓促，说不清凭什么就把他认为是我情诗中的那个他，但，似乎顾不上那么多了，初恋，眼看就要呼啦一下拉开序幕。
男孩子很绅士提出了第一次约会，大山，说真的，我此时对你倍加防范，我没有走向你，只在你的脚边，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再过去，我看到夜晚的你：庞大、黑暗、静谧、神秘，你看这个厚发男孩，他说的全是一些多么可笑的话。我没有让他拉我的手，大山，我想你可能不允许，因为，你是我脾气不好的父亲。
但是啊，从此后，像怀揣一直怦怦乱跳的小兔子，厚发男孩，成了情诗中所有的意向：欣悦、忧伤，还有迷茫，写得越来越扑朔迷离，越高深莫测，这就是恋爱？我的心情并不是想象中的愉快，似乎没有什么能堂而皇之地驱走我隐蔽的茫茫心事。
我们的同伴，日晒、雨淋，依旧是如此不堪地落魄和自尊，爱情那么少，山风却有那么多。
云儿和吉刚是令人羡慕的，云儿已经以什么队长妇人的尊贵身份，进出于那可人的蓝色活动门，衷心地祝福她，我知道，云儿只是想就这样一直一直地爱下去。人间自是有情痴，这情痴就是冷清山坳里一处暖人的景色，两情相悦，只愿生生死死相守。
一个山花烂漫的春天，这真是个美好的季节，一个穿白底红碎花上衣的女人焦灼地找吉刚，她说，她是吉刚的妻，他们的儿子就要上小学了，吉刚怎么在这样的一个鬼地方做活，咦，你是谁？怎么为吉刚洗衣服？云儿用湿漉漉的手抹了一下额边的发，脸上就开始淌下擦也擦不净的水，她垂下头，深深地垂下头，她一定瞬间感到了羞愧，她一定想拾掇起自己的衣物走人，但她似乎暂时还没有那么足够多的力气，泪一路跟着她扑嗒扑嗒，砸在地上，她一定想辨说一些什么，但，她此时也没有气力字斟句酌，她更想愤怒什么的，但是，但是她只是默默地，走出了自如活动的蓝门。
忽地就没有了地方。她走向了大山，她的大山，山上的小路已有多条，细细的，像她纤纤手臂上蜿蜒的青筋，每一条小路都牢牢地牵动着她的心脏。
爱，也会出错的，她的每份爱都千疮百孔，每份爱都一败涂地！
那天，大山，云儿其实就是在你身边划着弧线幽幽翻飞的那只依依的小鸟，你就是它的家，它的爱，它的人。
除此之外，她还会有什么？
为了一碗饭，我们来到这里。
为了有精神，我们与你休戚相共，大山！
风吹，日晒，我们总想着有一天会离开这里，但是，阿勇没有等到这一天。他在桥上上桥墩时，不慎摔了下来，那一刻，他就是从松树上飘然落下的一针松叶，轻盈而又沉郁，没有给他的小红留下一句话，小红的手空了，心空了，只有踉跄着跑到山上，在最清朗最舒适处，挖了一个坑。
只剩下你抱得住小红的爱，大山。
那些日子，我没有写情诗给厚发男孩，也没有约会，我预感着这一切就要终结了，非常的烦躁。
云儿的理想是一直一直尽心尽意地爱下去，爱一个男人，像大山一样安全、宽容的粗砺男人，她就是用水、用纯净水做的那种柔柔的女人，有一颗自由奔放的心，是一个大胆追求幸福的勇者，但是，每一步都是如此艰难，她在周围遭受的是一个坏女人应承受的唾弃。
即便带上了坏女人的头衔，云儿也没有万念俱焚，她稳稳了自己，喜欢上了不远处军营里的一个兵哥哥，他们在山间很快踩出了一条细细密密的路径，苍天不负云儿厚爱，那段时间，云儿的笑飞上了山巅，宿舍里又有了芬芳的小菊花，春来了，来了。
我见过那个兵哥哥，挺拔、英俊，很般配我们秀美的云儿，一点也不早，一点也不晚，恰巧赶在这个很适合谈情说爱的山坳相识，兵哥哥是一个深情的好哥哥，爱了那么久，烂漫抑或翠绿的山坡，都换上了冬季的苍黄，情话满山满坡飞的都是，他们长长的、长长的好日子就要开始。可是啊，情哥哥也是俗间的一个哥哥，他听到了有关云儿是一个坏女人的流言蜚语，那些不急不躁的传话啊，刺破了兵哥哥对云儿所有的疼惜。在一个彩霞满天的夕阳里，他伤感地站在我们的帐篷前，挺拔、英俊，冷漠，那么冷漠地对云儿说：分手吧，对不起。简洁得和他曾经的多情极不相符。
那天晚上，帐篷里没有等到云儿回来，一直到中午，一个满山坡泛着残雪冷光的中午，有人在山上的那棵松树下发现了云儿的尸体，一条粉红色的丝巾悬在松树粗砺的树杈上，大山啊，我谢谢你，只有你如此不弃地收留了我们柔美的云儿，她那么痴情，可世间没有给她爱的地方，她只有爱上了你，大山，我们的精神父亲。
和最初预想的一样，如今，我们这一行人、活着的人，全部离开了山坳，艰难地带着那个小小的饭碗，分别到了彼此非常不相同的一些地方，有楼宇、人行道、出租车和公园，没有山。随后，我们在这个日益繁花似锦的空间，重新找到了各自精神上的高山，那段岁月，越走越远，难以企及，曾经相依为命的大山，只是远远地矗立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