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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前天傍晚,于而龙到达柳墩,看到了站在湖边翘首企望的老林嫂,无论如何也没法使自己相信,她就是三十多年前,跳进湖里去追枪的那位英勇慷慨的母亲。

她一把拉住,只叫了一声“二龙!”底下的话就噎在喉咙里,半天半天也不吭声。因为她从这位稀客的身影里,看到了逝去的岁月,看到了牺牲的亲人。但是,她没有泪水,早流得干干净净的了,只有那双颤抖的粗手,哆嗦的嘴唇,使于而龙觉得她的心,是多么的不平静。

直到深夜,围着灯火,全家人团团围坐聊着往事的时候,于而龙才从一个变得完全不敢相认的衰老妇女身上,看出来那个熟悉的候补游击队员的形影。

话题总是离不开她惦念着的,那背上的宝贝。

于而龙想起了临走前画家的心意,等到她有了如愿的那一天,一定要接干妈去住些日子,而且一定不再搞那些繁琐哲学。对于在干校插过秧的于莲,在深山沟当过医疗队员的谢若萍,在劳改农场生活过的于菱,在九平方米民办监狱里度过春秋的于而龙,过去在四合院里居住时,那种仿贵族式的种种派头和生活习惯,现在看来多么渺小啊!

老林嫂笑笑,显然她早原谅了。

“去吧!如今建设得可不是你早年见过的样子了!”

老林嫂突然冒出了一句:“也就那样吧!不过房子高些、大些、多些,人挤得要命。”

于而龙奇怪地看着她,也许上了点年纪,说话就不免颠三倒四,以假讹真,说得神乎其神,似乎亲眼目睹。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又不禁怀疑,她去过?干什么?为什么自己不知道?水生给他解开了疑团,原来老林嫂为了说几句公道话,证明于而龙在石湖打游击的那些年,绝不是叛徒,也不是败类;在别人都缩着脖子不敢伸头的情况下,她不远千里地跋涉奔波,进省上京,去替他辩诬,去替他洗刷,以牺牲的丈夫和两个儿子的名义,去打这场绝不是为了自己的官司……老天哪!他诚惶诚恐地站了起来,叫了一声:“老林嫂,你啊!你……”顿时,他觉得这个家庭,这个夜晚的小渔村,这个静悄悄的石湖是多不平凡哪!一股强烈的暖流,在他心胸里回荡,禁不住热泪在眼眶里滚着。

老林嫂端坐着,她只是随便说说,并不认为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你一个人去的吗?”

“就这样,人家还找我算账呢!”她看到儿子盯她一眼,便不往下说了。

于而龙关切地追问:“是哪一年去上访的?”

“早啦!”她也记不准确了。“好像是大大前年吧?还正经闹了阵蝗虫呢,乱啃一气!”连水生那样一个工作人员,也记不清闹蝗灾是哪一年了。也实在难怪人们的记忆力,前些年真好像是电影的慢动作镜头似的,很难区分这一年和下一年有些什么明显的差别特征。在于而龙记忆之树的年轮上,也像树木的生长规律一样,愈远的年代界限愈清楚,而愈近则愈模糊。老林嫂所说的大大前年,他已经记不得那年都干了些什么?仿佛那些年他的生长停滞了,生活凝固了,是囫囵吞枣地活过来的。现在,倘若按历史学给于而龙的现代史分分期的话,那就是挨斗期,悬挂期,东山再起期,重新垮台期。那么老林嫂上访是他在优待室学《英语初级》的时期,还是在干校水洼里拉大网的时期,就难以确定了。

“可我从来没听若萍和莲莲提过呀!按说你来家,用不着瞒我吗!”

老林嫂平静地说:“我不想去你们家!”

于而龙跳了起来:“为什么……”

她笑了,依旧是那种平淡的笑:“我过不来你们那种日子,我是个乡下人——”

“你就捶我的心吧……”他恨不能向她喊出来。

但老林嫂却怪罪自己:“说那些干吗?也不光你们一家讲究,都那样的嘛,总得随大流了——”是的,她原谅了。可是,于而龙却没法原谅自己,他像站在一面镜子面前,好像头一回看到自己又脏又黑又丑。

“那你到底住在哪儿?”

“住在接待站的大院子里呗!”

“啊?在露天地里?”

“那有什么?”老林嫂似乎觉得他的诧异惊讶是完全多余的,上访告状的不都那样等待着吗?

于而龙连忙问:“那是什么节气?”

水生告诉他:“妈是秋后队里分了粮才离家的,先上的省,后进的京。”

“那该是十一月份了吧?”于而龙问老林嫂:“天很冷了吧?”

“还算熬得过去,人家办公室刚安火炉……”

于而龙哑口无言,还有什么细节需要问的呢!足够了,完全足够了。

虽说北方的初冬,刚刚南下的冷空气,还不是那样凛冽,但是对露宿在那样宽阔大院的老林嫂来说,铺天盖地,等待黎明,实在使他无法往下想去。眼前立刻浮现出一副凄寒的画面:漆黑的夜,半明的灯,老林嫂披着一身寒霜,在嘶嘶的寒风里枯坐……她为了什么?只是为了说一句公道话,在有人像躲避瘟疫似的离开他,在有人恨不能把他斩尽杀绝,在有人朝他吐唾沫以示自己清白,在有人落井下石,踩着他的肩膀往上爬的时候,老林嫂那颗全不顾自己,而为别人跳动的心脏,该是何等可贵啊!

老姐姐啊!在石湖上,她也许是我惟一活着的亲人了……于而龙在默默地望着她,忍住泪水,努力不使它流出来。

这时候,她那坚定有力的声音:“我,要,枪!”似乎从井底下,从地之深处传了出来,她要回来的不仅仅是几支枪,而是整个石湖的革命事业,但是她付出的代价也太沉重,太巨大了,是小石头、铁柱、老林哥他们三个人的热血,和她自己默默无闻、全然无私的一生。

于莲给她画的那幅油画,她也许是无意,但画出了于而龙的心声,在老林嫂手里拎着的,不是两桶清水,而是一副艰辛的生活重担。就像大地驮负着整个人类,母亲怀抱着子女那样,永远把那颗滚烫的心紧紧贴在别人身上。

老林嫂终于游近了舢板,抬起那副坚毅的脸,她已经决定了:“二龙,把枪给我,孩子是娘心上的肉,能不疼么?高门楼不能轻饶咱,大伙的命更要紧。”

“松开!”于二龙劝她。

“我不会撒手的。”

枪声越来越近,陈庄区公所派来的保安队,采取了一个包围的姿态,扑向柳墩。为了应急,六支步枪又回到站起来的渔民手上。

那是他们揭开十年战争的序幕,第一次接火,第一次胜利,或许于二龙比别人幸运些,首战对手,竟是一群脓包。那些鱼肉乡民的保安队实在不堪一击,在老兵赵亮的指挥下,三下两下轻松愉快地结束战斗。

打胜仗总是一桩令人高兴的事,再说谁的皮也不曾擦破一块。

柳墩上空的晴天,变得那样喜悦,好像每人多喝了二两绿豆烧似的,眉宇展开了,愁云消失了,于二龙也沉浸在欢乐的气氛里。要不是赵亮提醒,险几误了大事,此刻手里有了刚缴获的枪支,便敛了六杆旧枪,爽朗痛快地说:“好,我这就接小石头去!”

“慢着,弄条大点的船,把这些抓住的俘虏顺便给王经宇捎去,他现在没兵没卒,你多带几个人去三王庄找他,让他看看,谁缴了谁的械!”

去三王庄的一路上,满船装着欢笑,除了灰溜溜的押着的俘虏,游击队员们敞开了嗓子唱赵亮教的红军歌曲,把野鸭子、水鸟吓得钻到水底下去。一直惦念着小石头的老林嫂,也是三天来,头一回被年轻人的笑声感染了,露出了一丝笑容。

“给小石头带点什么好吃的呀?”

芦花代替妈妈回答:“小石头最爱吃的赤豆粽子。”

端午节早过去了,但疼爱孩子的妈妈,早一天就裹好了等着石头回来吃,可谁也没让知道,生怕大伙看出她思念孩子的情绪,增加人们的心理压力,现在她不左右为难了,着一篮粽子上了船,亲自去接儿子。

有个小伙子,伸过手来,掀起竹篮的盖布,要拿粽子,被芦花一手打掉:“没你吃的份,馋鬼!”老林嫂直是让着:“吃吧吃吧,带多着咧!”便递篮子过去,那个小伙子咧着大嘴笑了:“我怎么那样没出息,抢先吃呢,等接到石头兄弟,他吃剩下,有多少我全包圆。”

船往三王庄去,人们笑逐颜开,布帆也随着人的心意,鼓得满满地,发着猎猎的声响,好像格格格地笑着,但是谁也料想不到会有什么场面在等待着。

在革命战争的年代里,歌声总是那样响亮,当三王庄愈来愈近的时候,欢快的歌声吼得连高门楼前两尊石狮都为之动容。但是,刹那间,仿佛有人兜脸给了一拳,歌声给打断了,喑哑了,死一般的沉寂了,这一拳把年轻的于二龙打得两眼发黑,手里抓住缆绳,也不知往树桩上拴,目瞪口呆站在那船头上,动也不动。

站在他面前岸上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哥哥于大龙,他铁青着脸,死鼓着眼,闪出一股仇恨和愤怒的眼光,怀里抱着满身血污的小石头。那孩子已经完全僵硬,毫无生气地耷拉着一只手,看不清他的脸面,很清楚,匪徒把孩子杀害了。

“小石头——”他终于还是喊了出来,因为他想起了那一巴掌,一辈子都后悔不已的过重责罚,尽管明摆着孩子死了,但他还是请求饶恕地扑了过去。

老林嫂冲上岸来,她不叫、不哭、也不流泪水,只是来不及地把孩子接过来紧紧搂着。然而,她一看到小石头被匪徒挖掉眼珠后,留下的两个深陷的空洞,便失神地往后一仰,虽然芦花赶紧扶住,还是连人带孩子一块跌倒在地上。

竹篮里的赤豆粽子滚落在湖岸边。

“老林嫂,你哭吧——”

妈妈抓住孩子不放,痴痴呆呆地望着芦花。

“哭吧!老林嫂,你快哭出声来吧!”芦花抱住她,拼命摇晃神志失常的妈妈,但老林嫂却抢过来一只粽子,塞在那僵直的孩子手里,见他不接,依然跌落在地上,便完全失去控制自己的能力,顿时,手足抽搐,人事不知,仰面倒在了芦花的怀里。

于二龙严厉地责问他哥:“怎么回事?”

“麻皮阿六撕了票。”

“今天才是三天头上。”

于大龙爆发地,像喷发着怒火,因为他从来不这样,芦花也扭过头来瞧他:“高门楼害的,就是你们做看家狗的高门楼。”

“你说些什么——”

“你们问问孩子吧!”他跪倒在小石头的身边。“说吧,快说吧,他们来了,可你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孩子看见了那个坏种,我只见着个背影儿,他们瞒着我,不许我知道,可孩子看得清清楚楚,我听他叫嚷来着:‘赶情你们是一伙的,好啊,我回去告诉二叔,拆平你们高门楼。’我要进屋,独眼龙不放我进,我到底冲了进去,那坏种躲了,我就问孩子——”他痛心地望着那两只空洞似的眼睛,捶着自己的胸。“他,他信不过我,我真糊涂,哪晓得他们穿的是连裆裤啊!”然后,啊啊地伏在地上哭了……芦花一面掐着老林嫂的人中,一面摩挲着她背过气的心口,好容易才使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终于挣扎着站了起来,问道:“告诉我,他们干吗这样折磨我的小石头,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说着,她伤心地俯伏在孩子的尸体上嚎啕大哭。

慈祥的鹊山老爹注视着失去儿子的母亲,银杏树发出飒飒的响声,像哀叹、像悲泣,把无限同情都付与悲伤的母亲,和那个被残害的孩子身上,似乎那些没有生灵的东西,也在随着亲娘的哭声,一起责问着:“为什么?为什么?”

“告诉我吧!为什么?”

于二龙真想冲着苍天大吼:“为什么?为什么?你们快说话呀,快给我回答呀……”

但是,使他非常奇怪的,脑海里出现的景象,不是草木森然的鹊山,而是巍巍的水塔和高高的烟囱;不是枝盛叶茂的银杏树,而是工厂铁路专用线上的信号灯柱,在闪烁着红色或者绿色的光。

哦!他想起来了,那还是他从干校被“解放”回来以后,第一回来到王爷坟所见到的一切。

一般地讲,他应该在马棚站下公共汽车,往后一拐,穿过热闹的住宅区,穿过繁华的闹市口,穿过他坚持开辟的街心公园,便是工厂正门,进厂不远,就是厂部大楼,过去多少年来,他都是由高歌的父亲,那位老高师傅开着车,循着这条路线,轮胎擦地发出猎猎声响,直抵厂部大楼门口,然后,他一路小跑,登上台阶,奔向他的办公室,而他那忠实的秘书,准会轻盈地一笑,赞他一句:“你正点到达!”

于而龙是一位讲求效率的厂长。

但是那一天,这位干校的蹲班生倒没有怎么着急,他偏偏多坐了一站,计划沿着工厂的侧门,也就是铁路专用线的大门,慢慢地踱进厂里去看。另外,也免得在马棚碰见许多熟面孔,尤其是至今还保留着剽悍气质的骑兵,准会嗷嗷地叫着围过来。他们始终不相信那些暴发户们的宣传,因为无论如何不会认为,举着马刀冲在最前面的骑兵团长,竟是一个被描绘成十恶不赦的坏蛋。

在中国这块土地上,大概再找不到比那时更颠倒的年头了,人们逐渐形成了一种反馈的本能,事物的发展会完全出乎原设计者的想象,越捧越臭,越批越香。于而龙有过这样的体验,一些原来同他有些隔膜的人,现在,心倒贴得近些,早先存在于彼此之间的误会恚怨也不消自除了。所以十年前,他从七千吨水压机上一个跟头栽下来,被踏上千万只脚以后,于而龙不要说王爷坟马棚那方圆数平方公里之内,即使城区里一些公共场合,一些繁华热闹的去处,都尽量避免露面。近万职工及其家属,是无法一一躲开的,况且他们也不像有头有脸的讲究忌讳避嫌,惟恐接触了沾染是非。

这些大老粗们根本无所谓,涌过来,老团长、老书记、老厂长亲亲热热地叫,嗓门之响都能把过路人吓一跳,分明是带有一点示威的性质。所以他决定不在马棚下车,那些个不怕死的骑兵呵!会团团围裹住他,那由粗大温暖的手掌,直率热情的语言所组成的暖流,会淹得透不过气,以致耽误正事。哦,尽管是个滴水成冰的严冬,尽管公共汽车在马棚只停了一会儿,有的眼快的人已经看出了他,而闪烁着欣喜的光彩迎过来,怎能不使他感到人们心头洋溢出的盎然春意?一想到马上又要回到他的那些工人中间,这个石湖游击队长觉得自己活了。

活了,又活了,要回到高围墙的工厂里来了,他觉得“将军”的譬喻很有意思,给个什么样的差使,是个次要问题,要紧的是必须有人在石湖领导群众坚持下去。

“我们和‘他们’之间的斗争呵!”

“明白了,土地是一块一块地争取的。”

说来也可笑,解放二十多年,又要来打游击,扩大根据地。他顺着铁路枕木,朝着工厂走去,想着自己的使命。一双被捆绑住五六年的手,突然解放出来,重新上阵,确实是有股说不出来的劲头。

所以也不去注意那厚厚的云层,呼呼的西北风,和盘旋在高空、始终也不消散的冷空气。

他怕碰见熟人,偏偏碰到了一个熟得不能再熟的人,迎上来的却是小狄,那个似乎能使自己青春永驻的秘书。

她早就在这里等他了,但于而龙只顾低着头在枕木上走,不曾发现那守候着他的母女俩。小狄笑了,便让孩子叫他。

“姥爷,姥爷……”

于而龙愣住了,小女孩清脆的声音,很明显是在喊叫自己,因为侧门比较冷落荒僻,很少有人来往。呵,他认出来了,一个像她妈妈一样的小瓷娃娃向他挠弄着小手。

“啊,小狄!”他高兴地伸出双手。

她迎了过来,把那小女孩抱到他面前:“叫姥爷亲亲!”

“姥爷的大胡子扎人……”小女孩软软的小手钩住他的脖子,像她文静的妈妈一样柔声细语。

于而龙被那小手挠得痒起来,哈哈大笑:“你妈妈结婚,我被关在优待室里,你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我又在干校当蹲班生。今天见到你,两手空空,怎么办?”

“看您说到哪里去了……”小狄深情地注视着这位父一辈的老上级,“您好像瘦了一点——”

“挺好。”

“精神上呢?”

“也还不错吧!要不,也不会再作冯妇了。”

小狄笑了一笑,然后,朝她小女孩讲:“让你告诉姥爷什么话来着?”

那个小女孩想起了她的任务,连忙附在于而龙的耳边说悄悄话:“姥爷,你别回到工厂里来,他们不欢迎——”

于而龙哈哈大笑,儿童说出成年人口吻的语言,是特别叫人感到滑稽的,便搂住那孩子说:“谢谢你的提醒,小宝贝,明天,一定送你个最大最好最漂亮的娃娃——”他问小狄:“你们消息倒真灵通,我昨天还在干校挨批咧!”

“可这儿,‘欢迎’你的大字块都贴出来了!”

“那不更好嘛!”心想:原本就是来打游击的嘛!

“我赶紧打电话给谢大夫,她说你从干校回到家,放下行李就来工厂了,我马上抱着孩子迎你。”

“你怎么猜到我会从侧门进厂呢?”于而龙有些奇怪,因为他是在公共汽车上打票时,才改变主意避开马棚的。

她笑了笑:“要不,怎么是你的秘书呢?”

“这些年,你这个于而龙的黑班底都干什么?”

“烧过锅炉,当过瓦工,后来落实政策,让我在食堂卖饭票。”

“也许你们食堂给外国人办的吧?需要一个懂三国语言的人才,笑话!”

小狄笑了起来:“你猜猜我爱人干什么营生?”

“那位在外国留学的工程师,现在搞什么哪?”

那位小瓷娃娃嗲声嗲气地学舌:“我爸爸当大官!”

“什么官?”于而龙好奇地问。

孩子大声地回答:“我爸爸当猪倌,当羊倌!”

于而龙猛一下觉得工厂侧门的过堂风还挺冷,于是他把衣领竖立起来。

“不知那些小贵族们会给你一个什么官?”小狄问。

“管它咧!小狄,我不是为当官来的!”

“真的——”她充满了女性的同情问,“干嘛偏回厂里来呢?”

“小狄,也许你能理解我,这个工厂对我来讲,很大程度像你的女儿跟你一样。”

也许这句话感动了她那颗母亲的心,她深情地望着这个为工厂贡献出全部心血的布尔什维克。

他似乎对自己讲:“总这样停产下去,总这样不给部队提供装备,就好像让我们的战士,赤身裸体似的暴露在敌人面前,一排排地倒下去,我会有永远也洗不清的罪过……”

她用俄语说了一句:“愿万能的主赐福给您,您可小心哪!路程太艰难了……”说着晶莹的泪珠,从眼窝里迸裂出来。

他也用俄语回答她:“我知道,孩子,我是打算戴着镣铐跳舞的,有什么办法,一个共产党员的良心——”说罢,他亲亲那个女孩,交还给年轻的母亲。然后,头也不回地朝工厂走去,这回,他一步跨两根枕木地迅跑着。

小狄抱着孩子,站在呼呼的西北风里,久久地望着那个亲切的背影,直到他跨进厂门,才姗姗地走去。

门卫没有把这一位曾经是党委书记兼厂长的于而龙认出来,因为夜色已经很浓,路灯光线黯淡,他们拦住了问:“干什么的?”

“啊?不认得了嘛!”

“哦!”门卫赶快回身去叫屋里的同伴,“你们快来看看,是谁来啦?”

于而龙记得他们,这些门卫是曾经帮助他为实验场作最后努力的朋友,笑着问:“还是你们几位门神爷把关?”

“是的,是的。”他们多少有点自豪地,拉着于而龙进了守卫室里面的小屋,并且告诉他说:“这些年来,哪位新领导都不曾来光顾过,坐吧坐吧,还是你的老位置。要不要给你沏碗大叶茶,这天气够意思,说是寒流——”

“你们这屋里倒挺暖和!”

“抽袋叶子烟吧!老厂长!”

“不用麻烦啦,我想进厂去看看。”

“坐会儿,坐会儿。”他们坚决邀请他围住旺旺的炉子坐着:“别着急,等那帮少爷羔子出来了,你再进去,免得碰上了生闲气!”

“谁们?”他又说起了他家乡的土话。

“如今还有谁得意?——”他们的话还没有说完,只听见一阵淆杂的脚步声,从厂内走出来,路过门卫室,于而龙透过里屋的玻璃窗看去,只见有那么四五个身影,穿着棉大衣,戴着袖章,每个人都像变古彩戏法似的,在大衣里藏着掖着许多东西,鼓鼓囊囊,打闹说笑地丝毫也不觉得羞耻地向门卫室摆了摆手,走出厂门,消失在黑暗里。

“他们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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