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苦涩的咖啡在嘴里难以下咽，窗外的城市依旧灯火通明。车流在十字路口里缓缓行进，终于在那红绿灯上的数字跳变成了绿色之后，城市的拥堵好像得到了暂时的缓解。迷情的霓虹灯缠绕着路边晦暗的路灯，像是火焰一般将整座城市燃烧着，但却使得它更加冰凉和梦幻。欢呼的人群聚集在繁华的街市上，等待着时钟跳转到新的一年。而此刻，我却想起了他那一天站在狭窄的巷弄里，回过头看着我，闪烁的目光在寒冷的空气里碰撞，正好他身后的明亮的车灯被点亮，他逆着光我有些看不清他的面容。他嘴里好像在说这些什么，我没能听清，到现在我也猜度不到。从此他也像谜一样的消失在我的世界里。
那一年学校的银杏树生长得特别的茂盛，夏天也特别的炎热。初三的学习也日渐繁重，所有的人都想在中考的时候考上一所重点高中，我当然也在老师和父母的要求下努力学习。只是在那一天，班主任在课上将他调动到我的旁边做我的同桌的时候，那一刻原本沉稳得不为任何事所动摇的心终于是抖落掉原本滞留在上面的灰尘，变得不安和躁动起来。
其实班上所有人都知道他是班上的差生。就是那种上课不听讲，不写作业的那种学生。班主任说要我帮助他的学习，我本想拒绝的，可是没有说得出口。因为他走到我的旁边坐下的时候目光直盯着窗外树梢上的鸟，连看都没看我一眼。我心想，不理他就行。自从和他做了同桌之后，他一连好几天都没有来上课了。其实我并不诧异，因为我知道到了这个时候再去努力学习去弥补欠下的课程早就来不及，索性不来上课在外面另谋出路也是无可厚非的。当我在庆幸自己以后可以一个人安静的学习的时候，他突然在那个夏末又回到的学校上课。我没有心思去问他之前为什么不来上课，他也没有主动跟我说过话，只是有天课上数学课的时候他突然说了一句话：那些在银杏树上的云雀到哪里去了。我不确定他说否是在跟我说话，更像是他一个人在自言自语，我继续装作认真的听课。随即他掏出一张白纸在上面迅速的图图画画，我强抑制住自己的好奇心却还是忍不住朝他手上的白纸上看。没过一会儿，他便将那张纸摆到我的桌面上。那是一副快速的素描画，但是在我看来却是一副精雕细琢的画作。每一个线条都那么的干脆却很精细的描绘出那只鸟的神态和姿势。他说这是云雀，我再仔细看的时候那只云雀的眼睛像是他眼睛一般的清澈，我回过头发现他正出神的盯着我看，我慌忙的收回目光去掩饰那一秒钟的尴尬。
学校里的银杏树开始掉落它的叶子了，中考的日期渐渐逼近。他也始终没有莫名其妙的离开学校而是每天都会踩着铃声最后一个冲进教室再慌慌张张的在我旁边坐下。我总是佯作生气的样子跟他说：“你怎么又迟到了，说好了不准迟到的。”他总会边喘着粗气边小声的说：“明天不会了。“当时他的神情像极了一个犯了错的小孩。也不知从哪一刻开始，我没有像以前那般讨厌他了。我们还是像往常一样，上课时我就认真的听课，而他仍然做自己的事情。我悄悄的注意过他，他会神神秘秘的在纸上画画，画完了随手扔在课桌里面。我一直想看他都画了些什么，可是他一直不准许我看。
二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每天都带一个小型的walkman到教室，上课时就会带上耳机然后盯着黑板，或是盯着一本书。这样一看就能看整整一个上午。有时我上课时他会听歌听得忘我而不自觉的在嘴里哼唧一些调调，我总会用不解的神情看着他，他也会用不解的神情看着我，我指了指我的耳朵示意声音太大了。他就会不好意地笑着说对不起，我对此感到十分的无奈。我想我开始在关注他的生活了，他总会穿着有很多金属物件的衣服和膝盖上开洞的牛仔裤，无论是多寒冷的天都是这样的装束，无论多少次因为这样的装束而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进行教育，他仍然每天都一如既往的穿着他那套装束。我妈说穿着这样衣服的人你都要的远离他们，他们都是不良少年。可是我却和他走得很近，近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
那是一个有阳光的下午，我趴在课桌上午睡，他把一个耳机塞到我的耳朵里。音乐在脑子里回旋着。那是一首当时很流行的beyond的《海阔天空》。激扬的歌词，振奋的旋律在至今都还在我耳边回旋着。他听着歌看着窗外，此刻的天空宁静悠远，流云从头顶飘过，阳光照进窗户泼洒在他身上，他像是泛着金光一样迷人。
现在我的耳边还回荡起那句歌词：
原谅我一生放荡不羁爱自由，哪怕有一天会跌倒…。
班级里的同学越来越紧张，而我和他每天却过得放松和开心。每天课下都会一人分一个耳机听着歌，看着从云层中倾泻下来的阳光；看着操场上的人们快乐的奔跑；看着时光缓缓的从身边流逝。忘记了考试来临前的惶恐和不安，其实是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才会忘记这些吧。
模拟考试的成绩下来了，不出意外我被班主任叫到了办公室去，出乎意料的是我刚进办公室的门就看到妈妈站在里面看着我，我猜不到妈妈是用怎样的神情看着我，是凶恶的愤恨还是怜惜的无奈，我都没有迎上她的目光。可能她知道了一些端倪吧，班上的同学一直在疯传我和他之间的谣言，而他却是妈妈口中的不良少年，想必是他影响了我的学习。在妈妈强烈要求班主任给我换一个同桌的情况下，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气愤的说：“这不关他的事，我就是这次发挥有些失误，你们至于这样小题大做吗？“然后将门重重的甩开跑出了办公室，跑出了学校。
我一个人游荡在街道上，我也不知道我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动机。我就这样一直走，走到了夜幕降临，暮色四合。城市的灯光被点亮的时候，我已经走出了城市最繁华的地段，到了城市最荒凉的地方。那是一片等着被重新开发的土地，废弃的工厂在风中摇摇欲坠，破败的瓦砾铺满了整条路，因为临近江边所以十分的清静。我抱着脚坐在一颗石头上，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上笨重的轮船缓缓的行进，清凉的河风吹拂着我的头发，我把头埋在双臂里，心情变得异常的平静。可就在这时候，我在混乱的声音里听到熟悉的旋律，尽管很模糊，我却辨认的十分清楚。我屏住呼吸认真的听，在音乐的消失的时候我听见有人说：“心情好起来了吗？“我看见一个黑影走了过来，走一步便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我知道是他衣服上金属碰撞的声响。于是便说：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在跟踪我？”
“我没有，是我先到这里的。”他有些焦急的说。
“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继续问
“跟你一样咯，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来到这里，心情就会变好。我还是几年前发现的这个地方的。”他说
“你为什么今天心情不好，我今天是因为我考得很差才莫名其妙的走到这里的。”我说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心情不好，我总是心情不好吧。”他说。
我们俩坐在江边，看着头顶上的大桥，看着天空中忽明忽暗的红点，我知道那是又有一架飞机将在这个城市降落了。我们都不敢说话，或者说不想去破坏这一刻的安静，直到他说：“我送你回去吧。”他去把他骑的单车推到了平整的路上，我便跳上了后座，紧紧的抱着他的腰。他载着我穿过了城市的灯火和人流，也载着我穿过了黑暗和明亮，却去到了另一片黑暗的巷弄。
三
我们还是没能继续当同桌了，因为我和他的亲近和交往，我的新同桌总是对我冷言冷语，而且刻意的疏远我。不过没有关系，我仍然继续和他的生活。
在银杏树叶快要掉光的时候，我和他傍晚在行走在铺洒满银杏树叶的道路上，夕阳的光亮照射在树叶上像是洒了一地的碎金子。他第一次问我这样的问题，我局促的不知所措。他深沉的目光被他的长发挡住，可我却在那时感受到他不一样的气息。是一种压迫的却让人着迷的气息。
他说：“你有梦想吗？”我立马在脑海中想着，什么才能算是梦想呢？考试考第一名算不算，考上重点高中算不算？我不敢回答他的问题，我怯怯的不敢吱声。“梦想就是你一直想做却没有勇气去做的事情，梦想就是在别人看来是多么的不可理解自己却一直都很笃定的一件事情。”他补充道。
我看着他坚定的神情，突然觉得他就像当时的夕阳一样散发着迷人的光，又像是充斥着迷雾的早晨让人捉摸不定。我越来越觉得他像是一阵抓不到的风，像是一个解不开的谜。
接下来的一个周末，他邀请我去他家里，说是要为我展示一下他的梦想。我踌躇不定，想起妈妈说的像那样穿着的人都是不良少年我却坚定了要去他家的想法。到了他家我才发现其实我们俩就隔着两个街道，我却一直没有发现。
他家在一个大院里矮旧的楼里，我们沿着有些阴森的黑暗楼道爬上去，直到楼顶，眼前是一条灰暗的只有一扇窗户的过道，他家就在过道的最后一间，奇怪的是，他突然开始蹑手蹑脚起来，我也跟着他学，敛声屏气的待他掏出钥匙，打开门，进屋寻视一遍后再转过身向我打手势让我进去，于是我轻手轻脚的跟着他走进了他的卧室。
他把门轻轻的掩上说：“还好爸爸没带其他女人回来。”接着就特别放松的微笑着说：“他们前不久离的婚。“最后若无其事的加了一句：”我到底是不是他亲生的呢？“他一边说一边抱起他放在床上的吉他，我有些诧异的看着他。不知是因为他的遭遇还是因为他会有一把如此精美的吉他。
我环视着他的卧室，周围的墙壁上贴满了香港乐团beyond的贴图，放荡不羁的长发，手上抱着庞大的吉他，我想这就是他要跟我展示的梦想吧。随即我听到他弹出的熟悉的音符，然后是那些让人振奋的歌词，直到他唱到:
“原谅我一生放荡不羁爱自由，哪怕有天会跌倒“
这首歌我们一起在课下听过无数遍，此刻听到他浑厚的嗓音去演绎的时候，我像是立刻被他的歌声迷住一般，我知道此刻的他或许沉迷在自己营造的梦想里面了吧。我没有去惊醒他，安静的听他把歌唱完。也许歌声能飘多远，思绪就能飘多远，而梦想也就在那里吧。
后来他兴奋的将他的百宝箱打开，里面放满了beyond的专辑，上面一点灰尘也没有。他小心的托起箱子，说这些可是花了他打工赚的钱的全部积蓄。我突然明白前段时间他都没有来上课的原因了。他问我要不要拿一盘回去听，我说不用了。也许对他而言这些专辑是十分重要的，所以我不想去拥有他们，就像是他对我而言，尽管重要和特殊，但我却不想去拥有他。
可是他突然抱紧我，我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脸红得发烫，我紧紧的逼着双眼。他的气息这么的浓烈，我有些承受不了。我闭着眼等待着他热烈的唇贴上我滚烫的唇，喉咙里干燥得有些难受。可是他没有吻我，只是把我紧紧的埋在他的怀里，嘴上不停的说：“谢谢你，谢谢你…。”
四
我们终于一起上学了。感觉好像回到了言情小说里面故事最开始的情节里面，只是我们跟那些故事最大的不同是，言情小说里是因为一起上学而认识，我们却是因为认识了好久之后才一起上学的。
那天的清晨，我走在薄薄的雾气里，嘴里不断的哈出白气，我在路口边上等他，我望着路的另一端，每天都会有一个人慌慌张张的向我跑来，再从他的书包里掏出一袋热气腾腾的豆浆递给我说：“先暖暖手，在暖暖胃。”可是我却说：“每天都是我等你，你都不能早点吗？你知道我冷就应该早点到嘛。”虽然说的是这句话，但是心里却是十分温暖的。
“那我明天早点去买好了，再跑到这里等你好吗？”他有些无措的说
“这还差不多。”我有些得意。
再后来，天气渐渐转暖，考试的日期越来越逼近。我们每天都会比上课时间早半小时到学校，然后我就坐在操场边背英语课文和英语单词，他就会沿着操场一圈一圈的跑步。跑累了就会坐到我的身边，喘着粗气。有时他不跑步，我背单词的时候他就会拿出纸思考着什么A调E调G调，有时想不明白的时候还会来问我，我白了他一眼说：“你以为我什么都会啊？”他就会像个犯了错的小孩一样又一个人去思考了，弄得我好像才应该是被骂的那个人一样。现在想起这些场景，傻傻的想笑，心里面却有些酸楚，但更多的是怀念当时的美好吧。
最后一次去江边的时候，是在他跟我说他要离开这里去北方的时候，也正好是中考前的一两个星期。那天的风很大，江里的波浪不断的拍击着岸边，我看着他站在江边，头发在风中狂舞着，他手上的吉他不断的迸发出的音符乘着风浪飘向了江河的下游，据说能飘到他要到的城市那里去。他的歌声也永远的被我藏在了心房里。我静静的看着他，他身上的金属的物件不断碰撞而发出的声音此刻也是那般的美妙。蓦然间，我觉得这就是陪伴着他的战服吧。
我们一起回家，一路上默契得没有说一句话，就像是我们刚做同桌的时候一样。可是当走到要分手的那个路口的时候，我停住了脚步，他却继续向前走了几步，然后转过身来，我看到他微张的双唇像是要说些什么，此刻他身后的车灯突然亮起，他逆着光我看不清他的面容以至于双眼是否也像当时的我一样泛着泪光我都不知道，只是他的声音也被汽车鸣笛的洪流掩盖，我没听清他就匆匆转身跑开了。
我课桌旁边的那个课桌终于空了，以至于上面都布上了灰尘我都不知道。就这样熬到了考试前的那一天。班主任安排学生布置考试说要把课桌里面的东西都清空，当我在整理他的课桌的时候，我发现那些曾经他不准许我看的画依旧安静的躺在课桌里，我拿出来一张一张的看着，可是看着看着心却像是被人揪住一样不断的被撕扯。眼泪确乎是滑落下来打湿了纸面。
那是一张张我的素描画，有我开心的时候，也有我难过的时候。可是当我在看到最后一张上的那句话的时候，我心里说不出的是怎样的滋味。
那句话我现在也还记得：对不起，我不能选择和你一样的人生，尽管有那么多的不舍。还有世界上其实没有那么多的巧合，所谓的巧合都是有预谋的，就像是我们第一次在江边遇到一样。附上的画作是一只死了的云雀，它躺在鲜红的血泊里。其实这句话，我也是多么的想对他说啊。
只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这些画放进书包，然后永久的珍藏。
五
中考结束后，我依旧循规蹈矩的读高中，然后高考，然后仍旧留来本市读大学。我至今都不敢去模仿他的人生。我想我就这样慢慢的消磨掉我的人生吧。
事隔这么多年了，那句话我仍旧没有机会亲口跟他说。只是会不断的猜想他在那个城市还过的好吗?他还在继续坚持的他的梦想吗？我真希望他能一直坚持下去，这样我就有机会在他成名的时候再见到他了。
后来每次在地铁通道里看到有人穿着身上全是金属物件的衣服，手里拿着吉他的少年，我总会驻足听他唱歌，然后会购买摆放在他面前的他们自己制作的光盘。因为我知道他们让我不止一次的想起我脑海中的那个吉他少年，尽管年岁有些久远可依旧清晰如昨。
从他走后其实我也买过吉他，我也穿过带金属物件的衣服和膝盖开洞的牛仔裤，我也喜欢站在风里弹吉他，一个人去听那些云雀的声音。只是这些他都不会知道了。
此刻我多想跟他打个电话跟他说:“喂，新年快乐。”只是他曾经留下的电话早就变成了空号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