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耀走在树林间,不久,月色暗淡,枝叶茂密起来。他仍是走,目光穿透黑暗,看到一条依稀的路时,便随着走去。
这时候,传来余音绕梁道:“通传方外岛,二期生角木星耀,因涉嫌杀人予以通缉。引导员管束新生不得妄动,方外岛其余人等,速速抓捕人犯,从速从先!”
他仍独个走着,渐渐树木退去两旁,道路宽敞起来,一股风吹过时,闻到徐徐的凉意。这凉意独属于海。
接着,星耀听到海潮,也像低眠的喘息。
星耀于是径直走,继而看到黑水广阔,夜色遮天席地。曾坐过的巨大礁石,被涨潮淹没了大半,星耀于是跳到上面,将石墩放平,而后靠着半躺,仰头看天。
一时灯火大亮,从远处冒出白光;一时人声窸窣,脚步声凌乱的踩过去。许多人在附近走过,有些甚至在海边张望——但他们都未看到,黑水淹没的礁石上,星耀正躺在这里。
他以为自己会这样躺过一整夜,但马上被紧缩的肚皮提醒,才发现经过与西岐的大战,他的胃已消化了所有食物。想到彩虹之心,他又起了食欲,更加饿得要命。
幸好附近有一家医院,他依稀记得曾听苏九听过,这家医院是有餐厅的。星耀翻身起来,身影一晃,在茫茫夜色的庇护中,抄水疾跑,到了岸边。为了不使人发现,他绕到石堡正下方的悬崖,从那里开始攀岩。
手指插进石壁,两手分用,马上人也翻到崖上。
整座石堡有八成的玻璃里都亮着光;自台阶到门口的路上,就分列了四颗橙黄色的照明珠。至于医院大厅,倒略显黯淡。星耀理所当然的走入大门,在隔间伸出一颗脑袋,是位架着眼镜的姑娘,仔细的看着星耀,一边道:“请问……有什么情况吗?”
她多少问的迟疑,而且嘴上稍显迟钝。她看来就并不是很精明的人,虽然带着眼镜,却给人一种死读书的感觉。她似乎大半的精力都在别处,被突然出现的星耀惊住,一边说,一边站起来,但站在隔间后,远远的盯着星耀。
星耀此刻穿着西岐的兜帽外衣,这是老生的配置,本不该招来怀疑。但眼下是午夜,他用兜帽盖住头,遮住脸,且背对着,总不能让人信服。
星耀于是回过头来,用红眸看了她一眼。眼镜姑娘下意识的往后闪了闪,但看清星耀的脸后,迟疑道:“你是来探视伤员的吗?”
星耀歪了歪头,仍是一言不发的看着她。
姑娘却先笑道:“你这身衣服是谁借你的?你要找苏九吧——我见过你,昨天。”
星耀这下有了印象,这姑娘是曾向他们挥手的女人——不如说会错了意。总之,彼此远远的罩了一面,没想到就被记住了。
姑娘像看出了星耀的想法,笑道:“我只有对记性有信心,和我的一个朋友完全相反。”她向星耀道:“苏九的病房在205,不必坐念梯,从这里上楼,二楼右拐第一个门就是。”
原来隔间的旁边就是楼梯口,星耀向那边走。两人擦身时,星耀瞥见隔间后,她的桌案上,是一本厚厚的书,书压着笔记之类的东西,钢笔搁在上面,未来得及拧上盖子。她似乎原本在写什么,然后总不能入迷的写下去,那本书时时的牵扯她的精力,让她不停拿出来翻看;而她又不想停住笔头,因此看书与写字,两样都纠结起来。
姑娘下意识的挡住星耀的目光,同时面上露出羞怯的笑。星耀并不感兴趣,随意一瞥,也只是习惯。他继续目不斜视的走着,上了楼梯,将姑娘的目光甩在身后。
姑娘重新坐下来,拿着钢笔,又拿起书,将书放下时,又写不下去——她于是愣愣的看着笔记上已写出的几行字,眼镜滑到鼻梁也不自知。
苏九的房间很好找,星耀确实只拐入楼道,就看到一间大亮的病房,从玻璃中得见,苏九躺在床上,竟然老老实实的在看书。
苏九和书,这两个组合一起,实在太过别扭。星耀马上想到,这必定和楼下的眼镜姑娘有关系。
姑且一提,之所以称呼她‘姑娘’,是因为她与‘姑娘’很衬。每个人心里想到‘姑娘’的第一印象,必然会出现在眼镜姑娘的身上。
描述至此,再多就成赘述了
且说,星耀抬步就踢开了房门。他之所以这样不客气,是因为‘客气’这两个字和苏九的关系,好比烈阳和初雪,既不相容,容来也无用。
苏九很有自知之明,因此毫不意外,他甚至没有回头,更没有抬一抬眼皮,仍看着书时,懒懒的道:“正忙,访客改明儿个。”
星耀一声不吭,走到他身旁,什么也不做,就是直直的看着他。苏九马上不爽利起来,但马上想到自己所认识人中,且不论会不会来看自己,光是这样‘毫不客气’‘拥有冰冷气场’的人,似乎只有一个!
苏九马上转头,看到星耀时,多欢喜似的道:“哎呀,这不是老大嘛,刚听说被通缉,你怎么躲这里来啦?”他马上将书放下,然后摆手道:“先等等,让我猜猜看!你是不是迷路了,然后走到海边,突然感到肚子饿,所以就来了医院。然后你想起我,想让我告诉你医院餐厅在哪……对不对?”
星耀眯着眼睛道:“你再猜猜……”
苏九嘿然道:“不猜了,见好就收。绝不给你机会揍我!”
星耀道:“我继续饿肚子时,没有机会也要揍你。”
苏九马上道:“我领你去好了……不过你千万别太期待。”
“难道很不好?”星耀想着,道:“我并不挑食。”
苏九起身,穿病号服,内里裹着绷带,只看他的样子,好像很严重,但动起来十分利索。最后,他将书拿在手里,道:“那里大约是个冷藏室,未必会有什么好东西。”
星耀几乎想也没想,道:“那是个餐厅,总有厨具。冷藏室总有食物。有厨具有食物,还有厨子,我想不到饿肚子的理由。”
苏九有些无奈道:“你别把我默认成厨子好不……”他这样说,但还是在前面带路。星耀跟他走出病房时,见他仍拿着书,于是道:“我刚刚见过这本书。”
苏九一笑,将书的正面给星耀看,道:“那你一定是在阿呆的手上看到的。”书的封面是泛滥的阳光、蒲公英、和一双手。小说名字是‘四月一日’,而作者竟然叫阿呆。
星耀想到眼镜姑娘,道:“是她?”
Ta,这个音节有多种含义,只是第三人称表述时,也有他、她、它三种。星耀没有更加说明,但苏九马上肯定了星耀的猜测,笑道:“人不可貌相对不对?阿呆完全不像会写书。”
见星耀聊天的兴致不高,苏九还是推荐道:“这书很有趣,别看它封面是这样的,其实讲了个悬疑故事。”
两人走着,大半时候是苏九说话,而星耀则面无表情的听着。苏九曾说会忍不住想和星耀说话,大半是自我感受吧——或许在他眼里,星耀确实是一个倾听的人。但是同样,别人也可以理解这‘倾听’其实是无视。
不论如何,星耀确实不会轻易将情绪展露出来。这样你即便说了没有水平的话,也不会得到被轻视的感觉。
过了五分钟,苏九已带着星耀到了五楼。前文曾说过,石堡中没有四楼,因此五楼就是四楼。
此刻,整个楼层中,大概只有三成的病房亮着灯。
楼道走廊的异样安静,多少让苏九下脚时都轻了两步,但耳边‘哒’‘哒’‘哒’的照常响动。苏九扭头道:“你能轻点吗?”星耀眉毛也没抬,只道:“轻点什么。”
苏九道:“轻点落脚。你不觉得这动静很瘆人?”
星耀道:“这动静能杀了你吗?”
苏九耸肩道:“不能,但是……”
星耀打断他,认真的道:“但是,我能!”
苏九于是打了个冷颤,道:“老大,我可是你小弟呀。”
星耀歪了歪头,似乎有些疑惑,道:“我在开玩笑,难道吓到你了?”
苏九终于发现,此时此刻,星耀本身才是最吓人的。他不再说话,紧走了两步,于是脚步声变成两个。
到楼道深处时,独有一个窄小些的楼梯,通往向上的一层。这一层并不对外开放。
两人于是上去,只是一片漆黑,并不能视物。
当然,对星耀而言,只要稍稍运力,周遭便能清晰。但即使是他,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所看的范围也有限。
“老大,需要照明珠不?”
在星耀搜索时,苏九的声音传来。
“需要。”星耀说。于是苏九从怀中掏出一颗珠子,只是光芒黯淡,只能勉强照亮两人的脸。“这是我拿来做纪念的,因为浸了水,所以照明不清楚。”
星耀看这颗珠泛着绿光,于是又挑眉看向苏九。
苏九笑道:“这就是树屋的照明珠。也确实是从水里捞出来。”
星耀完全用不上这点亮,四下看去。
周遭里空无一物,只有走廊尽头有一扇铁门。
“这里是餐厅?”星耀又问。
苏九自己也搞不清,道:“走过那扇门是食堂,左边是冷藏室,餐厅在里面的楼下,不过那里除了厨具,什么也没有。”
星耀两人走到铁门前,握住把柄,轻轻一推。
冰冷的空气从门缝中发散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