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尚宫崔明止对抗不过一两日,沈尽情已学得规矩了——尽管她厌烦宫中繁文缛节,但崔尚宫偶尔能从嘴边漏出只言片语的经验之谈,让沈尽情细细揣摩之下有所领悟,倒也值得玩味。另外,住在陇西王的府邸中,谁人也不敢轻看这位贵客,团萃更是悉心照料,故而沈尽情并不觉得心里憋屈,只是长乐山庄不常来人,她既不能沟通讯息,又不能孑身出门,惦念小姝一众却无能为力。
掐着手指算日子,小姝完成任务,该是回来的时候了。沈尽情这么一跑神,少不了被崔明止冷嘲热讽。
“你心头别有所鹜,还跪在这里听我费唇舌作甚?滚出去吧!”尚宫厉声斥责。
沈尽情收拢了散乱的思绪,道:“师父莫生气,我方才怀想至交好友,一不留神分了心,此后绝不敢再犯。”
崔明止嗤之以鼻:“你服软倒快,我竟找不到话来数落你。”
“并非我曲意奉承,”沈尽情镇定地说,“和师父您说话失了举止,或者还能讨得原谅,可若在宫中高位者面前哪怕犯下芝麻粒大的失误,怕是都要赔上脑袋,我这么一想,自然知道悔改。”
“你这孩子也算谨慎,我闲话时说的那几个因僭越规矩而送命的蠢女人的事,你都记下了?”崔明止略感惊异,她见过的聪明女人不在少数,这小姑娘却格外机灵。
尚宫继而付之一笑,语气缓和下来:“你这小嘴儿有点本事,松松爽爽两三句话,既宣示了不卑不亢的性格,又不明不显地撒了个暗娇,再有意无意地卖弄头脑,顺带藏了一句暗话——师父讲授的道理我都记在心头了。小姑娘,你道行不似我想得那么浅啊。”
沈尽情暗自松了一口气,“对付”崔明止这一类“倚老卖老”之人,话语间时不时透露出对她的尊重,即便赢不得好感,也不会遭大罪。与其贬之为左右逢源,不如说是处世之道。
“师父点拨得好。”姑娘平静地说。
崔明止正酝酿下一步如何教授学生,屋门忽被叩响。“尚宫请开门,在下奉陇西王之名传话沈姑娘。”没听错得话,是光不蚀的声音。
果不其然,门一开,光不蚀正躬身作揖。“崔尚宫,沈姑娘的家人来探视,恐怕您的授课要暂停了。”
“去吧,饶我一时半刻清闲,再好不过了。”崔明止淡漠地说,转身坐于椅上。
沈尽情快速地瞟了老妇人一眼,跟着光不蚀离开了。
刚走出没几步,本源的近侍便压低了嗓子,道:“柳宫姝回来了。”
“真的?!”沈尽情豁然欢脱,再不去想女子说话该声温气柔。
光不蚀笑道:“不敢欺骗姑娘。本源的意思,你现在就和我回一趟长乐山庄,见一见朋友,才能从此收心。”
沈尽情的笑容还未完全舒展开,听了这话,不由自主地勒止了喜悦。“什么叫‘从此收心’?难道我和小姝以后再不能吃喝住在一起了吗?”
“姑娘的脑筋比在下灵光百倍,难道我都能预见的未来,姑娘却瞧不准吗?还是说,你压根就不想承认?四个月后,姑娘再从陇西王府迈出步子,就要往京城去了,怎么可能与柳姑娘相会?今天乃是本源格外开恩。”
“小姝和我一同长大,我见她,还用得着‘格外开恩’?”沈尽情冷冷地说,对本源不甚满意。
光不蚀摸摸胡腮,没有再说什么。
无论如何,只要还能见到小姝,我就觉得自己不是一无所有。沈尽情心中自语,终究是高兴的。
然而今日果真算得上重逢的好日子吗?
沈尽情一跳下马车就往山庄里狂奔,可敏感的她显然察觉到了异样,甚至隐约从风中听闻出哭声。
“小姝——”她远远地看见大堂之中跪着一人,诧异地惊呼。
那人默默地转过身,憔悴的脸上划拉着千沟万壑的泪痕。
沈尽情跑近了,愈发体会出悲哀的气氛,一定发生了事,然而她不忍心询问。“小姝,你总算回来了!我好想你呀!”
柳宫姝抽抽搭搭地回话:“我也想你……”
沈尽情不明所以地看着诸位师父大人,期盼能有人做出解释,但做解释的人,最后还由小姝担当。“阿代哥、小舞姐、三赖子哥……他们都不在了……”
“不在了?!你是说,他、他们死了吗?”沈尽情捂着嘴,眼神一晃,正瞥见神情恍惚的那师吾。
小姝烦闷,为什么眼泪会越擦越多?她抱住沈尽情,把头埋在同伴的怀里,像只受伤的小兽;而沈尽情轻柔地抚摸着小姝的头发,用无声来安慰。
在场的师父大人们已经听柳宫姝讲述了一遍事情的经过,没人想要再戳痛彼此。
“你们谁来扶我一下……”那师吾忽地开口,手里紧紧握着那把匕首,“我头疼得要命。”他十年的心血付诸东流,纵然是无亲无故的徒儿,不知从何时起也成了他的牵挂,然而短短十天的光景,他此生再不用牵挂任何人。
“我陪你去花暖居喝酒。”秦遣风说,他依旧难以和那师吾成为朋友,但他怜悯痛失爱徒的师父。
鬼车赞同地点点头,道:“那我也去,省得再碰上那伙游商讹你。”
“喂,”那师吾苦笑着呲开一口尖牙利齿,“谁要你们同情我啊?只是来扶一下,干嘛说得我像一个死了儿女的爹啦!”他吼道,心脏跳得厉害。
鬼车劝说:“没有同情你,就想和你一块儿喝点酒。”
“放屁!你徒弟好端端地回来了,你喝个鬼的酒啊?!庆祝吗?我,看看我,我这是要去喝丧酒、祭酒,你要是幸灾乐祸,躲角落去啊,干嘛要当着我的面得意!”那师吾一把推开匕首之鞘,将利器抵在鬼车喉咙上。
“你冷静一点,鬼车不是这个意思。”秦遣风一抬手,打落匕首在地。
那师吾狰狞地笑起来:“还有你,足下不是一直看不起我这种有龙阳之癖的人吗?装什么好心人呀!”
“当着女孩儿的面,又说这些作甚?”秦遣风蹙眉,向不知所措的俩姑娘说:“小姝和小情先回避一下,吾师父心情不畅,说话没有分寸。”
“哟,秦遣风,你也用不着太清高了,说的话再冠冕堂皇,终究还是给人家做刺客走狗!”那师吾疯癫起来,口不择言。
光不蚀前脚更踏进大堂,严肃地接下这句话:“那么我们都是刺客走狗,扯平了?”
“你自己承认的,我可没以下犯上。”那师吾神智错乱地说,“真后悔将许多年浪费在这个鬼地方!谁不知道长乐山庄也是本源心血来潮的产物?他乐意伸一只脚进江湖,马上就有一群泥鳅赖皮虾簇拥着求他施舍温饱,你我不都是这样的人吗,谁比谁高贵了?什么狗屁分级,本源定的规矩,他想怎么玩弄天下就怎么玩弄,居然京城里还有个傻子想把这套一时兴起的玩意儿发扬下去,笑死爹了!”
光不蚀一掌打在那师吾胸口,掌力之重逼得后者呕出一滩鲜血。“你一连失了三个徒弟着实令人惋惜,可假使再仗着心头不爽快对本源出言不逊,我绝对饶不了你!旁人做自己的事去,我现下的任务就是让沈姑娘和柳宫姝好好说上几句话,谁敢打搅,我只能送他下黄泉了。”
秦遣风和鬼车面面相觑,把吐血不止的那师吾搀扶起来,生拉硬拽就要拖走。
“等一等。”小姝从尽情怀里坐正了,深深地低下头,“对不起吾师父,我没有给师哥师姐做好策应,当他们在拼命的时候,我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掉……我错得离谱,你心里有气,就来打骂小姝,不要怪罪我师父和遣风哥哥……”
“这事与小姝没半点关系,你不用自责。”秦遣风温和地说。
鬼车道:“并非因小姝是我徒儿才百般维护,本来这次任务就无需她出什么力。”
“师父与遣风哥哥为我好,却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难过。”小姝说着就要哭出来,咬着手指头抽噎。
那师吾吐出几口血后脑袋算是清醒了些,他无声无息地看着众人,片刻后,沉默着走开了。
光不蚀背过手,用眼神示意沈尽情。
“小姝不哭,你今天受的委屈,明天定能讨回公道!那些害死林师哥、韩师哥、敬师姐的人,你终有一日能亲手向他们报仇。”
柳宫姝透过泪眼看沈尽情,不知为何,心中竟凉飕飕的。
沈尽情从对方愣怔的神色中察觉到了言语的不妥,更怕小姝偏激,急忙转口:“但是不论发生什么,第一事便是保全你自己,千万!我们除了彼此,都是一无所有的人,但只要有小姝在,我一点儿不孤单,小姝就算为了我,也一定要爱护自己,好吗?”
柳宫姝撇着嘴,哭得像一只好看的癞蛤蟆。
余下又是姑娘家的体己话,三个大男人不好意思逗留现场,装作有要事处理的模样,悄然而去。
知心话即便说到月上中天的时辰也是不够的。
天色深沉,两位姑娘家已脱去外衣、鞋袜,钻到被窝里继续唠叨着。
“小姝啊,你知道桃花什么时候开吗?”
“你去京城的那天就开了。”
“是……在这里生长十载,居然一次也不曾上心打量桃花,好容易想看仔细一回,却未必有机会……”沈尽情哀哀戚戚地说。
柳宫姝打了个呵欠,昏昏沉沉道:“小情走了,我就把桃花树全砍了,你看不着,别人也不准看。”
“霸道鬼!”沈尽情笑得舒心,“不过,有件事,现在只有你能帮我。”
“什——么事?”又一个呵欠。
“去他那里把我的吊饰拿回来。”尽情猛地揪过被子、盖住脸孔。
小姝翻了个身,呼噜道:“他是谁啊,住哪里?”
“哎呀,你坏!”尽情从被子里闷闷地笑骂。
“你疯了疯了,别掐我呀!”小姝的睡意全消,猛坐起来。
尽情“咯咯”地藏在被子里,道:“就是上次我们一同去过的驻边军营。他虽然把琴还回来了,但吊饰总阴差阳错到不了我的手,所以小姝代为出面,去要回来吧。”
小姝“哐当”躺回床上,叽咕着说:“就是那个将军呗,我知道了……万一他不在呢?”
“为什么不在?”沈尽情莫名紧张。
“譬如……就是不在……算了,我到时再问那个帅气的女兵姐姐。”
“她叫阿纯,和我们差不多岁数。”沈尽情道,“那个,他叫郭瑀,你可以称呼吴王殿下。”
“嗯嗯,”小姝在睡着的临界点,“记住了,汪殿下。”
沈尽情霎时掀掉罩面的被子,道:“什么汪殿下,是吴、王、殿下!”
“好……汪殿下……”
“……”
夜鸟也倦了,没精神唱曲。尽情搂着小姝,很快就被传染了瞌睡虫。
只是不知道,这香甜的一觉醒了,从此还能睡得着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