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莲香藕夏时芳,紫罗玉肌水中央。
荷花池子是个较量耐心的地方。岸边、塘心,一个“犯我必诛”的小丫头,一个“为之奈何”的小男孩,彼此杠着,谁也不肯先认怂。
“你上来,我要打死你!”小丫头挥一挥拳头,为她喜爱的莲蓬子撑腰。
“……”小男孩咽了口唾沫,实在不明白这个女孩为何如此穷凶极恶。
这顿缄默浇灭了小丫头最后一点儿耐心,她三下五除二挽起了牵绊在脚边的裙子,毫无惧色地蹦进池塘,亲自捉拿擅闯者。
小男孩瞠目结舌,留神对手的一举一动;当小丫头脚下趔趄的时候,他怀着仁爱之心伸出了援手。然而非但无人领这份情,女孩子甚至将其视为“开打”的挑衅讯号,结结实实地给了他一拳。
四溅的水花也搞不清自己的立场了,它们是打架的旁观者、助阵者,它们包围着两个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小屁孩儿,“噼里啪啦”地摇旗呐喊。可是池塘自视大容大量者,它不能任由水花挑唆干架,于是倚老卖老地抖落着身子,将幼童脚底的泥土震荡开去,再用清清冽冽的海水彻底深埋他们,算是慈祥的拥抱。
“救命啊!”小丫头看穿了池塘的把戏,它要溺死他们呀。
“别乱扑腾,我会游水,我来救你!”小男孩得到了一个表达立场的机会。
池塘非常不乐意,它决定引来更强势的海水,让嬉水儿童真切体会到它的和蔼。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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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命啊!”八角枫猛一拍床板,脑袋磕着一个硬物,瞬时清醒过来。“什么人!”她朦胧的睡眼里晃过一个高高的影子,这使她头皮发紧。
“八姐,你的脑袋真硬啊!我的下巴都要磕碎了。”小焱几乎就要疼哭了,“幸好没咬到舌头。”
八角枫恍惚了,她现在身处何处?对了,这是慈幼堂的医室……等一下,的鸦呢?
“小焱,你怎么在这里,看见的鸦了吗?”八角枫问,揉了揉余痛未消的颈脖,转眼下地。
“我是从鼎乾庄一路跟过来的。”小焱龇牙咧嘴的脸突然紧张起来。
“诶,你在那里做工吗”八角枫在医室来回转悠,东张西望。
“对……八姐,你们在密室里说的话,我不小心都听到了……”小焱说,他当然也听到了医室里的那番话。
八角枫愣了一下,继而打着哈哈道:“哦哦哦,你不算外人,没关系。小焱,你知道的鸦去哪里了吗?这混蛋莫名说了一通疯话,还敲晕了本姑娘,待我找到他,定然要活活打死。”
小焱冲口而出:“不得对主君无礼!”
“主、主君?你是说的鸦?”八角枫耳内穿风,透心冰凉。“我记得你说过,自己曾在某个王爷府中做侍从……”八角枫喃喃,“豫什么王来着?”
“豫章王,郭梓实。”小焱晓得这秘密总归有昭告天下之时。
八角枫从喉咙里硬憋出两声干笑:“你认真的?可是豫章王早死了呀。”
“假死,假诏,皇宫里的老伎俩。”小焱对此深为鄙薄。
“的鸦是王爷,那他会去什么地方?皇宫!他进宫干什么?难道是为了采红御使的恶行?他临行前说得就像自己要归天,肯定会出事!不行,我要进宫,我得去找他!”八角枫夺门而出,不料竟被小焱拦住。“小焱你干嘛,快随我进宫救你主君去!”
小焱比任何时刻都镇定:“你不能去。你是主君的心上人,他不会容许你受到伤害。我是他的仆人,就该秉承他的意志,自然不允许你有性命之忧。”
“疯话,又是个说疯话的。”八角枫抓耳挠腮,“如此紧要关头,能不能别煽情?小焱,你不明白这局势,如果的鸦有闪失,你岂非对不住他多年恩惠?最重要的是,他是当下唯一能左右皇帝旨意的人!至于我,好吧,我其实配不上他的爱慕,我的身世背景已注定此生没有资格再觅良人,所以,能和的鸦同生共死,也算是感谢他错爱吧。”
小焱闻言而愧。他清楚地知道,在自己心中,八角枫重于主君,他甚至一度生了歪心邪念,盼这二人永无情愫。然而在大义面前,他发现个人之欲过于狭隘,实在可笑。
“小焱,你在想什么?”八角枫焦急地催促,“事不宜迟,我们得抓紧了。”
“好,我陪你进宫!”小焱浅笑,在心中立誓:哪怕折了这条命,也要护你和主君周全。
“那你知道怎么才能混进宫里吗?”
小焱方才还胸有凌云壮志,听了这话当下萎靡了。
八角枫不似他那般怏怏,鬼灵精地眨眨眼,道:“喏,外面采红御使还在张狂,我们不如主动送上门去?”
“啊?我可是男人啊!这么高的个头呢。”
“可是你长得眉清目秀,描个眉擦个嘴再打个腮红,那就是个高挑的美人坯子。”
八角枫不由分说地拉着小焱离开慈幼堂,匆匆茫茫在胭脂水粉铺里蹭了试用的美妆品,再顺手牵羊几件晾挂在外的花衣裳,活脱脱把小焱扮成了个姑娘。接下来就得拼脸皮和演技了。
采红御使康豆的马无时无刻不出现在心有余悸的老百姓面前,招摇地不能再甚了。
他非得这样猖獗才算真正的扬眉吐气——当年,康豆的父母亲为求得一个男丁,接连生了九个姐姐,其中因感染恶疾死了三个,因穷困潦倒送掉三个,因遇人不淑、惨遭夫家奴役殴打逼死了三个,康豆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独苗。就在他以为家门所有的不幸都已过去时,康父好赌成瘾,不仅倾家荡产卖了老婆,还把好不容易拼出来的儿子输给了债主;债主心眼毒辣,转手把康豆卖给了征收太监的管事,最为丧尽天良的乃是当着父老乡亲的面对康豆施以宫刑。入宫后,康豆年幼被欺,不得不做着端屎倒尿的粗活,却不是伺候主子,而是伺候奴才。终有一天他忍无可忍,把耕熹殿当值的老太监勒死,神不知鬼不觉地顶了他的差事,好巧不巧得了皇帝赏赐的墨宝,宫中的势利人从此另眼相看于他,再加上康豆心思深沉、手脚伶俐,眨眼就成了皇帝身边的红人。康豆愈是把马蹄踏得震天响,愈能抚慰心灵创伤。
“御使留步!”
康豆讨厌别人称之为“公公”,这个呼语很得他欢喜,便不由自主地调转了马头。
“御使,您可采满了三百处女子?”
康豆上下打量了眼前两人,冷笑道:“不多不少,正差两个。怎么,你们是飞蛾来扑火的吗?”
“御使当真聪颖。”八角枫佯装佩服,“不过我和小妹并非自取灭亡,乃是死里逃生也。”
康豆狐疑地凝视着“小妹”,接话道:“哦?别人都把自己的女儿到处藏,你们却敢毛遂自荐,此中一定有诈。”
“御使言重了,我和小妹都是苦命人,爹娘生养至今没有一天不忍饥挨饿,现在活不下去了,爹娘不得不把我们卖给青楼、换钱供弟弟吃喝,我俩不甘心受屈辱,干脆舍身进宫,割下心头肉为皇后制药,也能得几个赏钱,自己过活。御使,有赏钱的吧?”八角枫毕生的眼泪都用在演苦情戏上了。
“自然有赏钱。”康豆答应,他惊叹世上竟有如此巧合的悲剧,顿时由人及己、感同身受。“要是你们无处去,我可举荐在宫里当差,虽是下等人吃穿用度,却比老百姓好了不知多少。”
“当真?我和小妹叩谢御使大恩大德!”八角枫掂了掂脚,按住小焱的脑袋,勉强磕了个头。
康豆很享受做恩人的滋味,他挥挥手,随行者即刻驾来了一辆马车。“你们上车吧,本御使这就回宫。”
不消说,鱼目混珠之计已成。
数十辆马车浩浩荡荡进了皇城,车厢内凄凄哀哀呜咽不止。
守城门的侍卫先前恭送采红御使时脸上堆满笑意,可一天的工夫后再相见却变了神情。
康豆瞧出了古怪的气氛,主动询问:“侍卫大哥看起来怎的如此冷峻?莫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侍卫爱搭不理,只是勒停了马车,一间间撩开布帘,挨个检查了一遍。这种漠视的态度真叫人生气,康豆大声呵斥:“我是奉了皇命的采红御使,你又不是不知道,为何在我面前摆出这等阵仗?”
“哼,一个太监,装什么朝廷命官。”侍卫嗤之以鼻,“皇后咽气没多久,你来迟一步。”
康豆霎时汗如雨下:“这么快就死了?!皇上呢,有没有龙颜大怒?有没有说要惩罚我?”
“我一个看门的,能知道这么详细?”侍卫翻了个白眼,“瞧你这急煞的熊样。我也是听在内廷当差的兄弟们说的,好像皇后宫中来了个刺客,把那病鬼吓死了。”
“这也太荒谬了。既然来了刺客,你怎么不去帮忙?”康豆半信半疑。
侍卫踹了一脚马车的轱辘轴,撒气道:“我这不是在检查进出人员,防止刺客同伙混入嘛!再说了,御前有多少厉害的侍卫护驾,我这种九流货还是靠后边站吧,太平些。”
“这么说刺客还没捉到?”康豆恨得直跺脚,“那我岂不是白忙活了,平白搜罗来这些女子,叫那群草民戳着脊梁骨骂。皇上尚在危险中,我这会子却不敢前往,麻烦、麻烦呀。”
侍卫不是坏心眼的人,他挠了挠胡腮,道:“要不然你先把这些女人安置在宫中,治不了皇后,兴许还有别的用处。”
“对对对,能挽救一点是一点,留作宫女也可以。”康豆吆喝了两嗓子,车驾缓慢地挪动了。
车上牵肠挂肚的两人默默地听了这段对话,喉咙口紧张地打了结,看了对方一眼,这紧张又加重了一倍。
康豆心惊胆战地引着马车在宫里行走,处处都显出有敌入侵的戒备状态。巡行的侍卫比平日里多了百十倍,正经八百地站岗盯梢。
“那刺客太厉害了!”甲组的侍卫队长向奔跑着前去支援的乙组队长隔空喊一句,喊进了八角枫和小焱的心里。
“从皇后宫中一路打到耕熹殿,真有点所向披靡的雄风。”甲队长补了一句。
乙队长急忙使眼色:“你怎么长刺客志气,灭自己威风呢?咱们侍卫总管大人还没上,他老人家一出手,随便什么神仙都得认栽!”
甲队长拍了拍嘴巴,笑道:“可不是嘛,蒲垠大人乃是当朝第一高手。不过,用不着太久,那刺客大概就要撑不住了——有个秘密保护皇上的剑客,就是他在千钧一发之际跳出来和歹人比试到现在。”
“唉,高手在民间啊。我先不和你啰嗦了,救驾要紧。”乙队长疾步而去。
八角枫的耐心向来差,若非小焱死死按住她的胳膊,伪装立地要露馅。
“的鸦就是那个刺客没错吧,那么,所谓秘密剑客又是谁呢?”八角枫轻声自语,头疼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