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早朝,皇帝又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十余天前逮到的那个刺客,嘴硬地很,咬死不肯自服出受谁人指使,纵是受遍廷尉府各式刑罚,只一个劲地咆哮:“除非那姓沈的臭丫头亲自来见,否则你们得到的顶多是一具尸体!”她之所以这么执拗,是因为在心底抱了最后一线希冀:以清凉之事作筹码,换一个苟活下去的机会。
为什么这刺客非得面见沈司言呢?皇帝下朝后,沿御花园蛇形小径一边走一边沉思。
“陛下,”一位宫女挡住了郭珩的去路,“太后娘娘有请。”
郭珩见是母亲身边的小苞,没有谴责她打断思路的莽撞,温和地说:“也好,朕本欲向母后请安。”
入了太后宫殿,天子之母正闲适地烹着茶,见到亲儿,慈祥地招招手:“珩儿过来,母后仔细瞧瞧你。”
不知为何,待闻得此言,小苞向满宫奴才侍婢递一个眼神,自己领头,洋洋洒洒带出去一批人,又把殿门关得严实。
郭珩狐疑,快步上前,问道:“母后屏退左右,定有要事与朕相商,不知关乎谁人?”
“皇上啊,”王氏太后揭开了烹茶的小火罐,洒落两片难辨品貌的草药,“近来政务缠身,可能安能入睡?”
郭珩一愣,少焉,答道:“心有所虑,寐而不宁。”
“哦?看来是储嫔伺候不周啊。”
“无关向歌,均为朕自寻的苦恼。”
“说来听听,看哀家能否为皇上尽略微绵力。”王太后捻了捻玉指上沾染的炭灰。
郭珩稍作思量,道:“也就只两件事缠脑。其一,于朕之生辰宴上逮捕的刺客尽受酷刑仍不肯招供主谋;其二,建造天协馆千难万险,秾婻女王格洛瑞亚再派亲信重臣沙菲克斯前来与朕商量,落脚在京中多日。朕其实不愿和他们废话,但人既然来了,总不可拒于千里之外吧,故而将他拖延给礼部尚书庞德,然而钦定日期已近,朕不能失信友邦,不日还是要宣召沙菲克斯入殿,一想到朝堂上舌战又起,不禁头疼欲裂。”
“说到底,还是那帮庸臣无用,没能耐替皇上出谋划策!”太后带了些许火气,不似先时欢愉,“当日那个刺客哀家虽没来得及看一眼就叫侍卫们带走了,但依多年经验来看,必是有所求才能硬抗着,皇帝不如问问那厮究竟想要什么,倘或钓出了身后的大鱼,纵然饶其贱命也不妨事。皇上说呢?”
郭珩颔首称是,没有将苹婆执意同沈司言会面的条件说出。
“至于外族刁臣,实在不听话、难沟通,杀了也可!咱们大国上邦,难道踩死只蚂蚁还心有顾忌吗?”王太后不屑地说,“哀家从来就看不惯秾婻、赤棘、岬彭诸国,它们和富贵大户中蹭吃蹭喝却毫无裨益的门客幕僚有甚区别。”
郭珩蹙眉,俄顷又掩饰了这点儿情绪波动。“母后之言有理,但春秋时期便有‘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的君子协议,而况现在河清海晏,只因言谈不合就斩杀大使,未免要令百邦千国归附之心冷淡。”
“唉,哀家也明白在处理军机外交之事上于皇儿爱莫能助。”王太后尚能掂得出个人分量,于是改换了她骨子里推崇的歪门邪道,说,“皇上索性迎娶芹丫头为后,从此得陇西王鼎立支持——他虽无太多兵将,却经商有道、富可敌国,兴许能在某些方面纾解皇上忧虑。”
郭珩如遭雷劈,倒退数步,张口结舌。“母后莫非在说笑?!”
“哀家的建言发自肺腑。”
“不可能!朕决计不会娶她!”郭珩朗声驳回。
王太后拍案,她从来没见过亲儿忤逆之举。“怎么不可能了?哀家不是已阐明其中利害了嘛!”
“不可能之因有三!”郭珩甚是躁狂,“一则朕于沈司言无情且无义,二则朕独爱向歌、早有立储氏女为后的打算,三则……”
“三则怎样?”王太后脸色阴郁,如平原上铺天盖地乌云飞沙,一派雷暴雨将至的情状。
郭珩清了清嗓子,道:“自打沈司言伤病卧床,是阿瑀百般殷勤、体贴照料。母后能想象地出在战场上统帅虎狼之师的将军是如何追着太医们问忌口之事?那个锦衣玉食王侯气魄的吴王殿下,又是怎样忍着烫手锅炉、苦辣烟熏替沈司言煎熬药材?这些还只是宫人们最常说道的见闻,那么,在人所不察之处、在阿瑀内心的渊薮中,他这些天是如何挺过来的,谁又能描绘?母后啊,即便是眼盲者也能看出阿瑀对沈司言的心意,朕不能横刀夺爱!”
王太后听完皇帝叙述,竟分毫不为所动,冷嘲热讽道:“哀家竟不知,你们兄弟俩都学会了先帝对文慎冯皇后那套情深意重啊!是,皇上专宠储嫔,吴王的心尖上只有芹丫头,传到民间去,由登徒阙等人的下九流文笔添油加醋,成篇成书后必成千古绝爱。但哀家请问,失去了江山社稷的皇上,用什么金银珠宝、玉簪美器博储向歌一笑呢?”
“您怎么能当着朕的面说出‘失江山’这等言论!”郭珩错愕再添。
“事到如今,”王太后长吁一口气,“哀家也不好再瞒着皇上了。沈静芹这孩子,命里就是要当皇后的,皇帝若成全她和吴王,无异于将皇位拱手相让。”
郭珩扶额,话音中透着疲惫和无奈。“母后从哪里听来的无稽之谈,枉信之,岂不可笑?”
“事关天子荣辱,宁信其有!”王太后固执地说。
“照您这个意思,朕如果杀了她,只怕自己也要招致飞来横祸——皇后不存,帝将焉附?难道谁来主导天下,竟是一个小姑娘决定得了的吗?”
王太后虎着脸,声如棒槌:“皇帝清醒些吧,别忘了亲君的唐贸大军已被迁往边防,吴王和冯洗砚这伙人手握重兵、近在咫尺,他们要想谋反,简直易如反掌!”
郭珩不顾母子情面,勃然大怒道:“假使阿瑀意欲谋反,朕强娶沈司言,只会给他的不臣之心火上浇油,母后的算盘打得真不灵光!”
“哀家说了要吴王杵在眼门前的时候娶她吗?自然是寻个由头,先让唐贸回京,再赶吴王、冯洗砚出离边远之地,最后才可举行册后大典。对了,一定不能忘记削他们军权!吴王在朝中没有后盾,除了带兵打仗,他一无所知,但凡没了军队撑腰,吴王什么都不是!”
“母后!”郭珩摆手示意她闭嘴,“阿瑀是朕唯一的兄弟,他心地淳厚,绝非母后臆测的那样。朕以为,小小沈司言还没资格值得兄弟反目……好了,朕尚有繁杂政务要处理,先行告退。”
王太后显然意犹未尽,高声挽留:“茶还没喝上一口,皇儿暂留啊!”
“母后烹的哪里是茶,朕只觉汆的是人心。”郭珩甩下淡漠之言,拂袖而去。
王太后气急,可皇帝不依,她断然不敢妄动,只能愁得落泪。
皇宫里诸如此类的争辩并不少见,好比储向歌训斥低位宫妇,好比冯洗砚抓来郭瑀劝他不要对女官有非分之想,好比孟芙斋探病初愈的沈尽情——
“孟先生莫激动,”沈姑娘喉部不适,说话困难,“你的意思我都懂。”
孟芙斋和她不拘细谨地席地坐在草坪上晒太阳,顺手拔掉好几株碍眼的小草。“唉,姑娘识大体,远胜那些呆头木人百倍!如果你是男子,我力保你仕途通达。”
沈尽情谦虚地笑笑。
“就说闾丘陟吧,”孟芙斋捶地,“真是个老顽固!要不是看他年老体弱,真想一脚踹他在地。天协馆啊天协馆,但凡能建成,必会成为各族文化碰撞新生的熔炉!老头子我就想不通了,他们反对个屁啊?”
沈尽情还不敢笑得太夸张,她喉部一条细长伤口差点逼死太医院众人——据说吴王当时放话:“各位妙手医圣要是救不活她,说一声,本王趁早请和尚为你们念往生咒,在地府提前疏通人事,下次投胎就不要当大夫了。”
“还有那个户部尚书,看上去年轻有为,思想却僵化至此!”孟芙斋不和沈尽情虚情假意,有什么说什么,“按他的话,如果愚昧者是大多数,就永远没必要改变了吗?儒生,在这片土地上确属少中又少,可引领国之发展的正是这些人啊,如果不能把他们培养成高瞻远瞩之才,那么局势就会变成跛脚大狗撵着小雏鸡跑,我这只老麻雀再跳再叫有屁用,终有一天要被山里头的小狼崽子追上吃掉啊,连骨头渣子都不会剩!”
“也许,大人们在担心异邦部族妄图通过这种方式分散我们国家的人力、财力,”沈尽情低声道,“他们也不希望民声怨怼,动摇国本。”
孟芙斋又拔了两株小草,说:“那就要看谁争取到主动权了。姑娘信不信,这次沙菲克斯来,就一个任务——说服皇上把天协馆之址放到秾婻去。”
“为何?”
“据老头子瞎猜,沙菲克斯应该也未料到造此危楼高台会遭到血腥反抗,但他总归会窃喜——在金矿和水源的‘平等’交换后,终于能名正言顺地要求你朝施予‘道义上的帮助了’。假使皇上迫于反对压力,真把天协馆迁到秾婻,那这个项目要牵连多少人、物、力,掰着手指也算不清了。哪怕建造完毕,事情也仅仅是开了个头——咱们总不能把劳动成果空手送给秾婻吧,管理、运营、维持等等烦心事接踵而至,秾婻完全可以用‘我们弱小,自顾不暇’的借口把这个天大的担子丢给咱们,自个儿坐享其后的成效。”
沈尽情咽了唾沫,道:“这么不划算的事,或许皇帝会甩手不干。”
“那不行,”孟芙斋笑了,“老头子一定会劝他干下去!”
“孟先生,你的话真叫我糊涂。”
孟芙斋指了指东方,道:“海上有岛岬彭,已被冯将军、吴王征服,几乎成了我国一州,只是民心不稳,一时没有好的‘怀柔政策’安抚他们。倘若天协馆能落脚京城则最好,不然,我就是撞死在大殿上,也要力谏皇帝选址岬彭,与秾婻相比,利弊即见。”
沈尽情难以自禁地拍手称好。
“那个叫沙菲克斯的黄毛怪,”孟芙斋拍了拍衣裤上粘附的草屑,“妄想从我们手里抢东西,老头子叫他吃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