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明珠穿着新买的文艺范的裙子和元亦极其无聊地坐遍了广州的公交车，每次都不问目的地，一站坐到底。元亦说那是了解广州的最快捷的方式。而且是最经济的旅游方式。
“你知道我们下了公车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吗？”叶明珠问我。
“找厕所。”我说。
“哈哈！没错！”
是的，叶明珠和元亦，一直都很享受这种奇怪的认识世界的方式。那种孩子气的简单和快乐让他们乐此不彼。
但快乐的旅行渐渐到了尾声，当最后一辆公车也坐过了，叶明珠脸上的笑容就像花开过了最盛的时候，开始慢慢地枯萎。
她开始闷闷不乐，时不时陷入莫名的沉默。
有一天她问我，以前我感到茫然或难受时，一般会怎么办。我说，我喜欢到空旷的地方去，仿佛那样才可以呼吸，但结果却常常思维更分散，更加空茫。
她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变得更加沉默。
整整一个星期，她都木着一张脸，早上7点多出去，晚上11点多拖着脚步回来。
我问她每天这么忙干什么。
“抄书。”她低下头，揉揉似乎还在发痛的手指，神情萧索，就像个患了自闭症的孩子。
“为什么啊，现在还流行用这么老的办法念书？”我不自觉挑了挑眉。
她叹口气。“因为看不进去，只好抄。”
“为什么？”
“……心乱。”
“哦！”
说实话，我挺意外的。虽然有些自虐，但叶明珠能想出这样控制情绪的办法，并且坚持了一个星期，真的让我十分佩服。要是换作以前的我，这决计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我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她说：“元亦平时都不会打电话给我的，但今天晚上他居然打电话和我聊天。”
听到我提元亦，她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
“他问我你最近在忙什么，怎么打电话到宿舍总说没回来。打你手机，又说欠费。”我望着她，“你和他闹矛盾了？”
“没有。”
“那为什么你的脸上写着：你不开心。”
“我最近常常想起你说过的话。”她终于叹口气说。
“哪些话。”
“让我不要太靠近元亦。”
“哦！你不是一直都不以为然吗。怎么现在倒苦恼起来了。”我夸张地笑起来，但心里却说，啊，终于还是来了！
“我本来以为，也许我能做到跟你不一样。因为对李琛我做到了。但现在我发现，我错了！”她不自觉地用力绞着双手，望着前面。“我突然就觉得好累。我根本没法在他的面前一直装作坚强，装作自信！我老是忍不住想，想得多了，心就变得好灰暗！”
她叹着气，垂下头，掩住眼里渐渐浮上来的水光。“这种感觉真的很痛苦……所以我只好强迫自己安静地抄书，直到完全累透，没有力气乱想。”
记忆中那种曾经很熟悉的痛苦涌上了我的心头。想靠近，又怕被嘲笑，想离开，又做不到。不断地拉锯，疲惫，烦躁，无尽的自我否认。
“当年元亦知道你对他的感觉吗？”她犹豫着，声音因为羞涩而低哑。
我微微苦笑。到底我们还是要谈到这些我一直不愿意面对的事情。
“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他和我一样，一直在互相猜测。”我叹了口气，陷入茫然的回忆。
“因为李琛我曾完全放弃了自尊，所以在元亦面前，我树了一道防线。如果他让我自尊受伤，我就毫不犹豫地反击，装作对他完全不在乎。但事实上，当他被我惹毛摔手而去，我很快又后悔，主动去把他追回来。他自称不跟女人做朋友，但我们在吵吵闹闹中做了两年‘朋友’。”
“说实话，我跟元亦远远比和李琛在一起时聊得更开心，更默契。我甚至有过错觉，也许我们才是同一类人。但也正是因为太相似，开心时很开心，伤人时却也更加伤人。”
“而且他这个人，说话狠时可以完全不顾人的感受。好像什么都可以随时抛弃一样。所以我害怕他。也是这个原因，我也常常像他那样，表现得好像我也可以随时放弃的样子。”
“后来，我不顾他的劝告执意退学，他跟我爆发了争吵，那是我们最后一次吵架。他愤怒地叫我再也不要联系他。我也很愤怒，毫不示弱地说好。后来我才知道，他一直认为我退学是为了去广州找李琛，所以对我感到了深深的失望。”
“本来，如果一切就这样结束，我觉得对于我们两人来说，并不是什么坏事，因为至少我们都可以保留最后的尊严。当回忆时，我可以遗憾地想，那是一段青春年少时不成熟的友情。”我停了一下。我的潜意识抗拒去继续回忆后来那些让我深感耻辱的事情。
“后来还发生了事？”叶明珠惊讶地问。
“嗯。八年后，因为媛媛，我和元亦把这段曾经的感情彻底扭曲，变成了一段伤人的，恶心的记忆。”
“媛媛！”叶明珠难以置信地望着我。
“媛媛在偶然的重遇后喜欢上元亦。但她却奇怪地把我拖出来，鼓动我跟元亦和好。那时我已经忘记了我和元亦最后的不快，只记得他曾经的好。所以我很高兴地打电话给他，而他也表现出像老同学的样子，我们聊起来就像已经前嫌尽释。”
“但我不知道，媛媛一面积极劝说我重新联系元亦，一面却在元亦和其他老同学面前把我退学后的经历当笑话一样讲，加油添醋说得很不堪。”
“我以为终于可以像朋友一样和元亦相处，所以很开心。但元亦跟我在QQ上聊天，却总是流露出莫名其妙的厌恶，还恶意地攻击我。”
“有一次，我随口说了一句，‘我觉得我算是一个能理解你的人。’结果他整个跳了起来。‘叶明珠，你别这么自以为是好吗？你能理解我什么？你连了解也算不上吧？充其量你只能算是认识我！你对一个八年不见的人突然说这么一句话，你不觉得你很可笑么？’”
“他的怒气冲冲让我觉得莫名其妙，而且很无礼。所以我也很生气地回了他两句。但在我的心里，我并没有真正生气他。我只是有些伤心，心想他怎么变得比以前更得理不饶人了。”
“直到不久，我在媛媛的QQ空间看到她故意贴出的和元亦的聊天记录，我才知道，我竟然在元亦的眼里成了那么恶心的人。”
“媛媛故意跟元亦提起我，说我很可怜，因为李琛而毁掉整个人生。然后元亦就很生气地说我内心黑暗，就像森林里的巫婆，地狱里的阿修罗，和我相处，好像生命中的阳光都被吸走，简直要窒息。而媛媛也说，她也在躲我，说我这些年过得很悲惨，很灰暗，如果跟我聊天，只能聊些不好的事，如果聊快乐的事，我就会不高兴。”
“媛媛还大爆我的情史，各种有的没的，元亦的几个朋友我全喜欢过。元亦说，不是吧，她为什么这样。媛媛说，‘她想要找到一个对她好的人啊。’然后又强调我喜欢他，元亦就说，她竟然对我有过那种想象？想不到我还有过一场我不知道的风花雪月。”
“我看着那些聊天记录，震惊，愤怒，整个人都抖了起来。我失态地冲上QQ语无伦次地把他们骂了一通，我让元亦放心，说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他。我说我就算再内心灰暗，再痛苦，也从没放弃过希望，我一直在努力。如果他和媛媛是这么了不起的朋友，我再也不高攀。然后我就把他们的QQ都拉黑了。”
“但这些并不能缓解我内心的痛苦，一连几天心里都一种想要爆炸的疯狂。我甚至一连做了一个月的恶梦。梦里交替地出现媛媛和元亦。”
“我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我会被他们两人变成一个笑话。我和元亦两年的暧昧不清的友情，后来竟然变成了如此恶心难堪的东西。”
“很伤人，不是吗？”我忍不住冷笑，“就算我真的像他们所说的那样，很黑暗，很垃圾，是个没有希望的人，但是我对他们由此到终都是真诚的。我当朋友一样爱过他们，而他们竟然在背后这样践踏我，真真心寒透彻。人心竟然会阴暗至此，我活了二十八年第一次知道。”
“媛媛一直就是个说话很喜欢加入自己想象的人，她简直控制不住伤害别人的欲望，我多年与她相处，本早该了解。所以后来还是中了招那也是我自找。但元亦，我想不通。就算我当年与他是吵架结束的情谊，但我一直记得他是个温暖的人。而且后来，他成了一名医生，治病救人，尽心尽力。我看过他空间里的文章，怎么看他都不像说话会如此残忍的人。”
“他那样对我，让我怀疑他曾经对我的好是不是都是我自己杜撰出来的。我一直很小心地警告自己，他不会喜欢我，别想太多。但我绝对没想过，就连他对我的友情，我都有可能是一厢情愿想象出来的。”
“你知道吗，我最伤心的，不是元亦不喜欢我。而是，他和媛媛否定了我的人生。我那样努力地想要找到我自己的位置，但最后他们却都选择了无视，只嘲讽我是个没有希望的，内心黑暗的人。”
“本来我就是个自卑的人，我是那样努力地想要重拾我的信心。而且我自认，十年后的我并不是那么不堪。我觉得我也是快乐的，有希望的，一直在奋斗中。但他们却给我当头一棒，让我跌回到过去，让我想起那些痛苦的经历。他们让我重新怀疑我自己，怀疑我还是没有从过去走出来。”
“我想了很久，难道我真的那么差么？后来，我不想再想了。我觉得因为他们再重新否定自己，那是愚蠢的。所以，我只希望我再也不要跟元亦有任何交集。”
我坐在那里，回想起这些，心还是依旧如此纠到一起，苦闷而疼痛。我无法清除干净那个一直污黑发脏的伤口，只好每次回想后就深深地闭上眼睛，试图把那些记忆用力地排挤出我的脑海。
许久，叶明珠才苍白着脸靠过来抱抱我。
“不，你不比他们差，真的。不是谁都有你这样的勇气，用十年的时间来寻找自己。”
“可是我还是后悔了，所以我才会回来十年前。”我鼻子一阵发酸。
“不是的！你不是后悔，你只是遗憾。你是心疼曾经的自己。就算你重新回来，改变了我，但是指导你的还是你历经十年艰辛所得到的智慧。没有你后来的明白，也没现在的我！”叶明珠努力对我展开一个坚强的笑脸，“你知道吗，听完这些虽然让我感到难过，但我却觉得，这些反而让我变得清醒而且坚强。我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