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放了三天假，即便是高三，学校也不安排课程，但学生们大都自觉选择留校。只有少数几个人选择了休假。其一是楚当当，她是艺术生，而且已经通过艺考，文化课要求不高，所以颇显自在，让同学们极为羡慕。
另一个是陶坷坷，他要去托福班做最后冲刺。这是让同学们又嫉妒又佩服的。嫉妒的是，他含着金钥匙出生，成绩虽不太好，却可以选择出国深造，日后做父亲的接班人。而佩服的是，这位少爷养尊处优，懒散多年，如今却胸怀大志，不屑于花父亲的钱，想自己申请国外名校奖学金，所以正在马不停蹄，用一年功夫，补三年课程。同学们都说：“看人家高富帅都这么用功，咱们这些**丝还有什么理由不玩命啊！”
还有一个缺席的，则是陈子轩。这倒是怪事，因为他是最没有理由放松的。他在高二时荒废过一段光阴，高三幡然醒悟，玩了几个月的命，排名也前移了，漫画作品也发表了，照理说，就该趁胜追击。然而，他居然也放假了。颇有一些同学私下里评论，说他毕竟松散惯了，基础太差，难做持久战。说这话时，同学们是有些幸灾乐祸的。高三了嘛，同学们既是战友，也是竞争对手。
葛怡从这学期开始，也要求住了校。尽管她家并不远，骑自行车也就十几分钟的事儿，但她说寝室里更有学习氛围。不过清明节当天，她还是被她妈妈叫回去了。妈妈有个朋友的孩子，去年考上了北京大学，可以给她辅导一下。
“唉，也不知道妈妈哪儿认识这么多人。”
葛怡骑着自行车，一路抱怨着。请同辈来辅导，这当然是好事，但次数一多，葛怡也觉麻烦。因为学习之道，各有章法，尖子生们当然牛逼闪闪，可他们的方法，毕竟不能拿来就用，听多了就觉无所适从。或许，葛怡妈妈用意不在于此，她只是想立一些标杆，给葛怡压力。在她看来，女儿还是不够优秀。而不优秀的原因，就是志向不够高，勤奋不到位，需要有人现身说法，刺激刺激她。
到了张生记饭店，妈妈迎出来。她面容姣好，保养得细致白净，穿乳白色收腰的小西装，扎一条宝蓝色丝质围巾，下面是一条米白色绣银花纹的短裙，真是端雅大方。与她相比，葛怡尽管天生丽质，但到底少了几分韵味。
“葛怡，才来啊。路上冷不冷？”妈妈一把拉住女儿的手，就往包厢里走。“今天来的是你王阿姨，还有她儿子朱宇文，人家现在是北大学生，好好向人家学学。”
葛怡答应着，心里却有被逼相亲的感觉，实在有几分别扭。走在包厢，里面的两个人都站起来。
“呀，葛怡都这么大了。哎呀，你瞧瞧，真是亭亭玉立，和你妈妈年轻时一模一样。”王阿姨是个肥脸粗腰的中年妇女，说话是极热烈的。
旁边站着一个瘦高的男生，戴眼镜，白净的瓜子脸，看到葛怡清丽的模样，居然呆在那儿，一声也不言语。
“宇文，这是葛怡，忘了，你们小时候还一起玩儿呢。”他妈妈似乎有些尴尬，“瞧我这孩子，没见过世面，见笑了。宇文，你们俩坐一块儿，好好聊聊学习。”
朱宇文连脖子都红了，坐下去后，再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局促地绞着手指。葛怡看他比自己还紧张，倒也有些好笑，但也找不出话题来。她这次来，本就没什么求知欲。
葛怡妈妈看出了他们的处境，就说：“宇文，你给葛怡说说，你高考前那一百天，都是怎么复习的。”
朱宇文得了命令，就一五一十地说起来。他用的什么资料啊，学习时间的安排啊，做题的技巧啊。声音细微，又不太敢看葛怡，所以像是在自言自语。葛怡听了个模模糊糊，只是偶尔点点头，假装听出了心得，但内心是更为失落了。
“有这时间，还不如去做几道题呢。”
她想着，就开始大口地吃菜，想尽快结束这场取经会。但毕竟要避免场面冷落，她就问：“北大好玩吗？”
“好玩啊，有湖，有塔，有名家讲座，”朱宇文忽然自信起来，看着葛怡，口齿也伶俐了一些，“最重要的是，那里有历史，有传统，让我们这些新生，时时刻刻都受到激励。”
葛怡妈妈听到了这句话，立即就作为教材，要塞到葛怡的脑子里去。
“听到了没有，要上，你就得上北大。”
对于葛怡而言，这自然是现实，学文科而不向往北大，那是不可思议的。但妈妈这么一强调，她无端地有些反感。
“北大毕业生还卖肉呢。”
“陆步轩不是卖肉，是体验……体验生活。”朱宇文似乎受了刺激，声音提高了不少，几乎是在争辩了，“作家能……能不体验生活吗？”
“其实，卖肉也不错啊，只要自己喜欢。”
“北大毕业生能干这种下贱活儿吗？北大学生，就应该……应该指点江山……”朱宇文激动起来。
“哪有那么多指点江山的活儿啊，大多数人还不是打打工。”
朱宇文似乎不服气，但又无法反驳，就有些不知所措，像是被折了锐气。他是被吹捧久了的，又没有闻过则喜的修养，不免有些郁闷。葛怡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就问：
“你读什么专业？”
“外贸。”
“喜欢吗？”
朱宇文迟疑了一下，看了一眼妈妈，慎重地说：“这个专业前景很好。”
这个回答，并不出乎葛怡的意料。大多数人都是这样观点，选专业看前途，不看兴趣。
“那你毕业以后想做什么？
“出国。”
“出完国呢？”
朱宇文嗫嚅了半天，却没响应，最后老实地说：“我还没想过。”
于是，辅导课的师生颠倒了。朱宇文这个老师倒被考问了一番，而葛怡呢，无端地逞了一回口舌之能，心里隐隐有些得意。
但双方的妈妈却有些尴尬了。
朱宇文妈妈说：“我们文文还小呢，等出国了，再考虑以后做什么吧。”她甚至摸了摸朱宇文的头顶，当他是个宠物。
葛怡妈妈就坡下驴，把一块五花肉夹到他的碗里。
“就是，车到山前必有路，我们宇文是高才生，前途无量！”
但谈话毕竟是不愉快了。于是两个妈妈还在聊天，两个小孩却在闷闷地吃饭。到了一点钟，朱宇文和他妈妈要去扫墓，就先走了。葛怡妈妈用笑脸送走客人后，就在葛怡面前拉下了脸。
“瞧你，好不容易请了个好老师，给你现身说法，你倒好，还不给人家面子。”
“妈，你瞧他那样，会有出息吗？”
“都考上北大了，还能没出息？”
“考北大就一定有出息吗？我看他，没目标，不独立，估计是为考北大而考北大，为出国而出国，但他到底要什么，肯定是没想过。说不定啊，以后工作还得他妈妈安排呢。”
“能安排，有什么不好的。你都不知道现在找工作有多难。听我的，葛怡，你要学就学金融，学经济，以后接我的班。”葛怡妈妈是银行支行行长，能为葛怡创造良好的就业机会。
“可我对金融没兴趣。”
“一天到晚兴趣兴趣，兴趣能当饭吃？”
这样的对话，以前也进行过许多遍了。葛怡志在教育，而她妈妈认为，教书匠没什么出息，银行业才有前途。
这次葛怡无心争辩，就低声地问道：
“妈妈，你要我用功，然后学金融，图什么呀？”
“你这孩子，怎么说这糊涂话？是不是受小市民价值观影响了？什么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我告诉你，女孩子要想活得好，有尊严，就必须入对行，要自立。自立，懂吗？就不能靠男人。唉，我都懒得说你爸了。反正一句话，你一定要做到最好，明白吗？”
“也就是要做得像你一样好，对吗？”
“葛怡，妈妈现在是支行行长，以后呢，你来接我班，再当分行行长，最好当上总行行长，青出于蓝嘛。哈哈。人啊，就得有点志向！”
说到这儿，妈妈又开始感慨起来。
“唉，我是被你爸耽误了。想当年搞对象的时候，我觉得你爸这人虽说出身于农村，但凭借自己用功考上大学，很上进，人也老实，就跟了他。谁知道呢，他就是个死脑筋，做了个清水衙门的处长，不思进取了，整天是无所事事，就干点养花养草的事儿。我想要发展，就全得靠自己，可惜耽误了很多年，现在是力不从心了。所以啊，这不就指望你延续我的事业了吗？”
这段事情，葛怡不知听了多少遍。爸妈吵架时，会拿这话来说事。妈妈教育她时，也会拿爸爸当反面典型。以前她总觉得妈妈能干，盛气凌人。爸爸窝囊，不过很体贴，所以葛怡既同情爸爸，也喜欢爸爸，所以总愿站在爸爸那头。然而这次，她忽然觉得妈妈其实很可怜。
“妈，你过得开心吗？”
“开心？”妈妈愣了一愣，似乎在反问，也似乎在回味。
“是啊，妈，你这么能干，是个典型的女强人，可是你开心吗？”
“应该……是开心的吧。”
葛怡看着妈妈，很想把一件天大的秘密告诉她，然而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因为她不敢想象，这个秘密一旦说出，会引发怎样的大爆炸。
三天假期转瞬即逝。楚当当回来了，陶坷坷回来了，可陈子轩却没有回来。星期一的上午，欧阳老师看着那个空位，像是牙床上少了一颗牙齿，心里总有些别扭。
“陈子轩呢？”
同学们都摇头。欧阳老师要赶进度，分析之前的语文试卷，下课时年级组又开会，就匆匆走了，没有多问陈子轩的事。但到了下午，他照例来教室巡视，却发现陈子轩还没出现，就有些着急，找到陈子轩的几个室友来询问。
大家都开始回忆，一时有些七嘴八舌。
“今天没见过他。”
“昨天晚上他也没在寝室睡。”
“那你们知道他去哪儿了吗？”欧阳老师的心沉了下去。
“不知道，手机不接，短信没回。”单昀是班长，兼寝室长，昨天看陈子轩没来，就主动联系过了。
“那依你们看，他会去哪儿呢？”
曾泉说：“可能还在家吧。”
“估计又是去网吧了。”单昀对陈子轩没有好印象。而这种推测也是有道理的，陈子轩曾一度迷恋于网吧，还差点把曾泉也拉下水。
“不至于吧，他都改邪归正了。”曾泉说这话，也是为自己辩解，“他的作品在《绘心》上发表了，会不是去参加什么活动？”
“没听说啊。要照他的德行，有这好事，还能憋在心里，能不到处宣扬？”单昀对他知之甚深。
大家一听，都纷纷点头。以往，陈子轩是最张扬不过的。他偶尔买件名牌衣服，恨不能把商标贴在脑门上。画作一完成，就必然拍照，发微信朋友圈，让大家来点赞膜拜。那次漫画发表，弄得全校皆知，也有赖于他的传播能力。
杨略说：“最近陈子轩的确有些不太正常。”
“怎么个不正常？”
杨略还没说呢，单昀和曾泉就絮絮叨叨，说起了陈子轩最近的举动，说他一有空就往外跑，时常去听讲座，听完就兴奋异常，跟打了鸡血似的，口口声声说应试教育不行，读书也没用，把自己说成了渣滓。
“是什么讲座？”
曾泉说：“大概是成功人士的讲座，谈创业，谈挣钱。对了，地点就在旁边的理工学院。”
“成功人士？他们都谈什么？”
“陈子轩想拉我们去听，我们一直没空去，所以也不太清楚。听他说，大概就是白手起家，**丝逆袭什么的。”
“坏了，”欧阳老师脸色一变，“可能是传销。”
“传销？就是骗亲戚，骗朋友的传销？”杨略时常听爸爸说起传销的危害。
“很可能是。我之前听说了，他们借着讲座的名义，在大学生中发展成员，然后四处拉人入伙，一拉二，二拉四。这些人要入伙，都得买公司的产品，而这笔钱就被他的上线层层瓜分了。结果呢，越是等级高的人，收获越大，而底层的为了生存，明知受骗，也必须去骗人入伙。但骗人能有这么容易吗？许多搞传销的都被弄得人见人厌，倾家荡产。”
曾泉这下也领悟了。
“也就是说，他们根本不是卖产品，而是靠拉人来挣钱。”
单昀也提供了一条佐证。
“难怪他前几天偷偷地打电话，我刚好经过，就听了一耳朵。他是打给亲戚的，说是要借钱，参加什么高考辅导班，数目还挺大，有个两三千。我当时还奇怪，整天在学校，哪有时间去辅导班。现在一想，他会不会就是拿这个钱去搞传销？”
欧阳老师越想越不安。
“我们先问问他家人，还有亲戚朋友，看陈子轩在不在。”
欧阳老师打了一圈电话，却都没有。陈子轩的爸爸也着急了，四处去打听，也没人看到陈子轩。只有陈子轩的叔叔说，前几天陈子轩向他借了笔钱，然后就再无音信。陈爸爸着急了，就要赶到学校里来。
一个下午的忙活，欧阳老师获得的信息仅限于此。到了四点钟，他把杨略、单昀、曾泉，还有几个班干部叫到办公室，一脸焦灼地说：
“估计陈子轩很有可能进了传销的窝子了。一般传销骗人，先通过讲座或个人交流，再把人拉到某个偏僻的地方去，用几天时间进行宣传、教育，俗称洗脑。一般人经过七天时间，肯定对组织服服帖帖了。陈子轩消失了三天，估计还有救。你们赶紧和他联系，说明传销的本质和危害，打电话、发短信，什么微博微信人人网，能用的全用上。我呢，赶紧找保卫处，然后报警去。”
欧阳老师交代完毕，急匆匆走了。杨略三人赶紧掏出手机，给陈子轩打电话、发短信，却都没有回应。
“怎么办？”
杨略说：“他不肯接电话，或是不能接电话。我先查了一些资料，写了一篇关于传销真相的文字，通过微信、QQ发了过去。他只要一看到，就全都明白了。”
他们这样做了，可是依然毫无音讯。陈子轩似乎凭空消失了。曾泉说起了传销窝子的种种恐怖传闻，说那里形同监牢，大家精神狂热，互相监控，只要进去，都会着魔，成为奴才，劝都劝不回来。
“陈子轩这么个聪明人，应该不会被骗吧。”单昀到底还心存侥幸。
“聪明人？搞传销的人都很邪乎，有点像邪教组织，懂心理学，专能忽悠人，据说有不少大学教授都被骗进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