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多年前的家庭旧交,乔去非或许更应该与童琨建立一种家庭之间的联系才合适些,比如认识认识童琨的老公。但是乔去非只字不提这样的愿望。童琨觉得他能够意识到他那样的邀请里有点子不那样顺理成章的成分,但是他显然不愿意去顺那个理,成那个章。
对于一个讲究规则的人而言,童琨觉得他如若是要冲破某种规则,一定有他的某种目的,而这目的,其实已经十分昭彰了,昭彰得连童培芬都有些许意识。所以在乔去非说他下周要在深圳请童琨坐坐的时候,童培芬就看了看童琨。
没想到童琨答应得很爽快,也绝口不发出作为一方地主请客人到自家坐坐的约请,可以说,他们心照不宣甚至毫不避讳地准备开始两个人之间的单独交往了。
3
童培芬跑到深圳跟女婿兴师问罪,结果发现自己又失算一回。
她们到家的时候许泽群正在准备晚饭,腰间扎了围裙,厨房里红红的西红柿堆了一砧板,鱼在水池里跳,锅里噗噜噜地炖着汤……
看得出,他一个人的日子还过得有滋有味。童培芬看了这景象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在许泽群旁边说,哦,我还担心你这两天吃不好,没想到你挺会张罗的。
许泽群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是不太会做饭,想童琨今天要回来,只好赶鸭子上架了。
他的话似乎还挺有良心,也不乏诚恳,童培芬就不好再说什么。她转身去了房间,既不向许泽群表示些许的友好,也不把她的不满进一步恶化。她要伺机而动。
许泽群的烹调手艺并不比想像的糟糕,除了炒出来的西红柿鸡蛋有点煳成一团外,其他菜在口味和颜色上都掌握得可以。饭桌上,童琨不大理会许泽群。许泽群则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似的,跟童琨和童培芬该说什么说什么。
吃完一顿饭,童培芬心里就有底了。她知道去教训许泽群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这个男人,他远比你想像的可怕。就说这一餐饭,还有童琨离开了几天的家,一切都跟主妇在家的时候没有太大区别,甚至还要更好。这个男人其实远比女儿强大,自己的女儿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结果童培芬第二天就返回了广州。她有一句话一直想跟童琨说,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她想说的是,这是你的选择,选择了你就认命吧。
4
乔去非几天后果然到了深圳。他约了童琨在一间西餐厅见面。
两人聊天算不上很投契。童琨一直显得比较被动,不会主动找话题,也不会在任何话题上进行得太深远。甚至话题间断的时候,她就垂下头一副不闻不问的样子。
她显得任性而又漫不经心,不顾及场面气氛,也不考虑对方的接受度与忍耐度。她像水边杂生的水草,悄无声息又恣意轻蔓地生长着。
乔去非此时要做的工作,就是不时修剪水草,使它的生长更健康舒畅一点,同时也保持一个整体环境上大体的美观效果。所以,面对童琨这样显然不是很合格的谈话对象,他要时不时把滑向冰冷的现场气氛挽回过来,同时还不能对童琨的情绪感受产生大的影响。
这样的谈话,不像旧交,更不像是新知,倒像一个委屈的小妹妹迫于无奈坐在大哥哥面前,有几分不情愿也有几分任性。这个哥哥还不能沿着她的作态就此扮演哥哥的角色,他有责任把这场谈话弄出一些外交色彩出来,以此掩盖某种可以亲昵的气氛。别看这个妹妹她什么都不说,她有这样的要求。她让他觉得她拒绝跟一个还谈不上谙熟的人走得太近,她有规则,但是她自己却不愿意遵循这样的规则。
从谈话的表面上看,一直是乔去非在调节现场气氛,实质上却是童琨在主宰整个局面。他迁就着她、宽容着她,跟随着她的情绪步调。她看上去被动而局促,但是乔去非心里明白,她比自己自如顺畅得多!
聊天进行到很晚,乔去非买好单深深地舒了一口气。他跟各式各样的人打过交道,他没想到这个漫不经心的小女人竟然搞得他这么辛苦这么累。他很无奈地意识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他是在乎眼前这个人的。
5
许泽群在张天龙的官司打赢后,工作并未有多大起色。
找他的劳动官司是多了一点,但是依旧是些小案子,打得辛苦钱也赚得很少。他依然早出晚归,甚至归得更晚,收入未见增加,耗在外面的时间则更多了。
童琨心下想的是,他爱怎么着怎么着吧,自己只当跟他是搭伙过日子。好在他们自结婚以来就有比较明确的分工,现在想开了这种模式倒也很是适合现下的家庭状况的。
比如钱,两人都是不管派,都有一个工资存折,平时都扔在抽屉里,谁要花钱了就从自己存折上取。而共用的那部分钱,比如房租、水电、柴米油盐,基本上也是两人在均摊。房租水电这些,当初提供给房东的是许泽群的存折,现在就沿用着,也就是说许泽群保证着这部分开支。家里是童琨买菜,所以日常开支就是童琨来了。
至于家务,因为久而久之的习惯,也就有了明确分工:童琨买菜,许泽群做饭,童琨就洗碗;衣服是许泽群晾,童琨叠;地是许泽群扫,桌椅板凳就是童琨抹……家庭给两人弄得成了分工明确的流水线似的,柴米油盐的争端倒是极少。
生活似乎终于走上了平静。对于童琨而言,难捱的是吃完晚饭做完家务到睡觉的那段时间,她好静,不能容忍吵闹的电视。白天工作比较辛苦,也不适合长时间看书。再就是每天给孩子一个的长途是必打的,实在无聊了就在电话里跟孩子咿咿呀呀地逗着玩。可是小家伙也不愿陪你,说不上几句就把电话给扔了。
许泽群倒好,每天例行的功课是看看晚间新闻和报纸。空下来就钻到小房间里,看看法律书或证券资料,或者上上网,更多的时候是处理案子上的一些杂事。
有的时候闷极了,童琨就想去找许泽群,但是她又想不出找了他能跟他说些什么。他工作上的事不愿意跟自己多说,自己工作上的事他也烦。说孩子,这孩子生下来没多久就给带回去了,小东西留给他们的记忆实在太少太少。说朋友,他们有几个共同关心的朋友呢?那就说他们共同感兴趣的话题吧,关于股票——他们有一些股票,抑或房地产、物价或者国家经济乃至整个亚太经济形势?
可是这样的话题从何谈起?她总不能说,来,许泽群你过来一下,等会子再写辩护词,我们讨论讨论这场金融风暴将会延续多长时间?
那么,就从与自身家庭密切相关的股票谈起吧。他们重仓买进了盐田港。许泽群从一个朋友那里听说李嘉诚要入主盐田港,他都赌在这只股票上了,可是从最近的走势看,它还明显弱于大势呢。多少次童琨都沉不住气了,问许泽群消息是不是可靠呀,要不怎不见盘口有丁点动静呢。许泽群每每都很不以为然地说,这就是庄家在做嘛,它要吸筹所以就要压着买,等到他的筹码拿得差不多了,消息也明朗了甚至公布了,那时候大家都一窝蜂地跟,那他就要拉到什么位置拉什么位置啦!
许泽群只有跟她说股票的时候才头头是道,好像就是他在坐盐田港的庄。所以回到家里,两人最多的话题也就是股票。但是他们买的几个股票也架不住天天晚上不停地说呀!
这天,童琨实在无聊了。她冲许泽群忽然喊道:“喂,我说,你的盐田港怎么还不涨?”
许泽群在房间看书,童琨本以为他会不大搭理自己。这样的话题问过无数次了,这次不过是童琨用来挑起话题而已。没想到许泽群就扔了书从小房间里踱了出来,沉吟了一会儿说,那么,我把它卖掉吧。
许泽群说出的话,虽是一副商量的口气,但已足以叫童琨感到些许震惊了。她马上意识到的是或许许泽群已经把它给卖了,唯其如此,也才能符合他素来独断专行喜欢先斩后奏的做事风格。童琨此刻倒冷静了,她嘴上挂着一丝冷笑说:“只恐怕,你已经把它给卖了吧?”
许泽群就在这时难得那么温存地从背后拢住了她,把头贴在她耳边说:“没有,真的没有,不是跟你商量嘛。”
童琨倒也相信他这回是没干先斩后奏的事了,但是他忽然而起的热情使她很是生疑,果然,还没等她开始考虑他会弄出什么花样来,许泽群就拢紧了她说:“我说,哎,我的想法是把这股票抛了,抛出来的钱咱们买辆车,听说广州刚出的本田雅阁,很不错的,要买还得事先排队呢!”
买车!天哪!童琨这才意识到他的老公实在太有创意了。自结婚开始,他就时不时地给她一些全然出乎意料之外的震惊。就说现在他想买车这件事,他们所有的存款刚够买下这台车。买了这台车,他们就一无所有。不要说什么时候才能买上自己的房子,连家里要谁得了病救急的钱都没有!
而且是要买本田,童琨的老板在中国也就坐了四五年的旧本田!
“我们可以不用把钱都买车,贷一点款,自己留点钱,有什么急事的时候可以救个急。你知道,我得经常在外面跑,出去没个车事情也不好做。现在就是这样子,有车和没车不一样,开好车和开孬车又不一样。买了车,生意好做点了,什么时候买房子都可以。买房子不能帮你赚钱,我们现在什么都得为赚钱考虑。”
许泽群好像看透了她的心思开导着她。他拢在童琨颈脖间的双手甚至向下探了探。这是他表示友好的方式,同时他也发出了某种明确的信号,一旦童琨呼应他的话他们的话题就将随时终止,然后顺着“信号”的导引往下走,等事情做完,迷糊热切过了,水乳交融过了,也就等于女人顺应了男人的意思,也就等于她答应了他。
谁说许泽群在女人方面比较愚钝呢?他也有聪明的时候,或许他就一直是聪明的。诸如现在这样的时刻,他就很擅于将女人行动上的顺从很巧妙地替代成某种问题上的认同。他甚至很擅于利用夫妻间的亲昵行为来润滑家庭矛盾。这么说来,有些事情许泽群其实是会做也能够做得好的,但是他就是没有做、不去做。
想到这些,童琨又一次感到灰心。
此刻,童琨没有呼应许泽群。
她把他的手往上挪了挪,说:“我没权利反对你买车,但是,你不能用我的钱,那股票里的钱应该有我一半。”
许泽群似乎对这样的答复有所预料,笑笑说:“好呀,我不用你的钱。我只抛一半,那剩下的就是你的股票,咱们留着抱金娃娃。”
他甚至开了个玩笑,“但是你可以坐我的车,我保证每天送你上班,接呢我估摸做不到的。”
留下一部分股票,这本来也是他考虑好的。他说那就是她的,鬼才知道那跟不是她的又有什么区别呢!这个家里的东西哪个不是她的又哪个是她的了?说是她的,她能对什么做主?说不是她的,许泽群可以宣称家里的一针一线一桌一椅都姓童……
这就是她童琨现下的婚姻状况。自结婚以来,她就渴望这渴望那,弄到最后才发现,她连自己最切身的利益都没有照顾好。弄不好,等到哪一天,自己都给许泽群卖了还忙着给他数钱呢!
不行,这次坚决不行了,可不能又随了他。不说赌这口气,就说他这家庭决策他有道理么?自己工作开展不开,是因为自己没好车,这算是哪门子的逻辑?车买得起,可是我们这样的家庭用得起好车吗?童琨管着公司的大小车辆,一台车最少最少,一年少不了一两万的开销。他许泽群租房的时候一两百也要省,现在偏要打肿脸充胖子去买这华而不实的车!他许泽群怎么变成这样的了?他以前可算是个俭省也不算那么虚荣的人哪,是不是工作不顺,考虑问题就上怪路子了?
反正不行,童琨想的是,自己别的搞不定,这躺在户头上的钱和股票自己还动不得吗?
想到这里,童琨就说,既然你说那是我的股票,那你把密码给我,我自己的东西,我就该自己配钥匙。
许泽群松了搂着童琨身体的手。他知道这次童琨没那么好说话了。
这让他感到有点头疼,也让他觉得有点恼火。不就是买车吗?车早也是买,迟也是买,反正是要买。更何况他还把先买车好过先买房的道理都跟她讲了,她怎么就是想不通呢?女人就是见识短,这也罢了,她怎么连自己的话一点也听不进去呢?这不是明摆着跟自己对着干吗?
你童琨不就是能赚点钱吗?说话就那么腰杆子硬,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你不能用我的钱”,嗯,她挣了点钱就口口声声她的钱!钱钱钱钱钱!又是这该死的钱!
他要挣钱,也只有挣钱,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可是,没有车哪能挣钱?你童琨上下班有班车,出去办事公司有车,你哪知道我大热天地坐着公汽到当事人那里?有的时候还出了深圳去龙冈、布吉、松冈、樟木头,办完事当事人送出来的话就得装模作样地跳上的士,等开远了再趁的士没跳表就赶紧跳下车去赶中巴,谁舍得打上百里路的的士呀!
这还不说,去法院打完官司,一群人出来,对方的律师开着丰田、奥迪扬长而去,我还要探头探脑四处打的士!那样的架势下,你心里底气足,你的当事人底气还不足呢!做律师跟做生意没什么区别,在某种场面上,行头——更露骨点,金钱就是通行证,这就是行业规则……
她童琨可以不懂规则,但是她怎么就不能懂一点家庭的规则呢?一个家,要靠男人支撑,不要以为你赚了一点钱你就撑着这个家了。这是两码子事,男人要打天下,为了让他更好地打天下,最好要由他说了算……
许泽群想着这些,有些气鼓鼓的了。童琨还在跟他要密码。童琨这次是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她一反常态地唠叨起来:“密码,你把密码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