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生艇飘泊了一夜之后,船上的人都疲倦异常,几个人不觉都昏昏睡去。有的睡在横贯船体的座板上,有的蜷缩着睡在船底,都睡得很沉。第一个醒来的是琴恩,她四顾茫茫的海水,其他几只救生艇一个也不见了,她不禁害怕起来,估计另外几只救生艇上的人怕都葬身鱼腹了。因而联想到自己和自己这只小船的处境,恐怕也是朝不保夕了。
接着威廉·克莱顿也醒了,他起先还以为仍安睡在“爱丽丝女士”号船上,忘记了昨夜遇难的事。他张开惺忪的睡眼,看见了琴恩,才记起了昨晚的事。他不禁叫了起来:“啊!琴恩!感谢上帝,我们还没有走散,我没有失掉你!”
“看哪!只剩下我们这几个人了!”琴恩指着海面,没精打采地说。
克莱顿望着一片汪洋,不见半只船影,也不禁惊叫道:“另外那些人都到哪里去了?海上没有风浪,他们不会覆没的,昨晚游艇下沉的时候,我分明看见他们也分别上了救生艇!”
威廉·克莱顿立刻叫醒了同船的人,询问另外几只救生艇的事。有一位水手说:“先生!四条救生艇分开,各走各的,比聚在一起好,这样,遇救的机会就多了三倍,只要一只船遇救,肯定会来寻找其他三只船。大家还是安心吧!不用惊慌。”
大家听水手说得有理,也只好暂时放下心来。谁知大家才安定下来,忽然一个水手又大声惊叫起来:“这下可完了!”大家围拢来,看发生了什么事,原来昨夜停桨的时候,由于过度疲劳,没有把桨扣牢,两支长桨都不见了。这一来,这只救生艇只能随波飘流,没有可能主动向东行驶寻找陆地了。大家因此都一筹莫展,两个水手互相埋怨,争吵了起来,闹到几乎要打架,幸亏克莱顿劝阻,才算平息下来。这时,瑟朗一肚子怨气,在一旁怨天尤人,嘴里不干不净,骂英国人蠢笨如猪,没有脑筋。一个英国水手忍不下这口气,和他对骂起来。
其中有一名水手,名叫汤普金斯的,出来劝解说:“算了吧!伙伴们,现在我们大家都处在生死关头,能遇救,当然是大家的福气,不能遇救,大家都遭殃,谁也充不成好汉,咱们别再意气用事,浪费精神来斗嘴了。咱们几个应该同舟共济才是。依我看,咱们还是吃饱了肚子再说吧!”
瑟朗马上说:“我赞成!”立刻回头命令另一个水手威尔逊说:“去!把罐头食品拿来!”
威尔逊听了这种命令口气,也没好气地说:“你自己没长手吗?谁该受谁的气?凭什么大模大样地使唤人?你是船长吗?也不去照照你自己那副嘴脸!”
克莱顿知道这些水手们都是没受过良好教育的粗人,不好惹的,所以自己走去拿了。然而另一个水手却以为他藏着私心,准备挑选好东西,自己享用。
琴恩虽是个女子,倒是个有主见的人。她看船上这种情形,心里十分焦急,忍不住开口建议说:“船上该有个船长才对。”她预感到几个人都这样心气不顺,你争我吵,气越来越大,难免发展到动武,如果这样,恐怕等不到救援船,就先自相残杀起来,最后大家只有同归于尽了。她想到这一步,接着又说:“我们在这样无边无际的海面上,不顾大难临头,还要吵闹,我看最好推举一个船长,推举出来之后,大家都要服从他,这样,也许才能够同舟共济。”
琴恩本来不打算开口的,她以为威廉·克莱顿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男子,到了紧要关头,总会挺身而出,为大家担当这一切,解决困难。哪知他不但一言不发,反而听凭水手摆布。水手把他手中的罐头抢去,不准他开。他也无可奈何,全没有一点儿主见。琴恩倒看不过了,说:“那就由我来给大家把罐头食品和淡水平均分配一下吧!”
众人听了琴恩的话,倒安静了下来,决定由琴恩把两小桶清水和四罐食品,平均分作两份:一份给三个水手,一份归三个乘客。水手们拿到了食物之后,急不可待地就去开,哪知他们打开的第一听“食物”,才开了一半,三个人就愤怒异常,同声咒骂起来,克莱顿问他们发生了什么事,其中一个叫斯派德(绰号蜘蛛)的水手,发着尖锐的声音喊道:“该死!该死!真是该死!哪个混蛋东西拿老子寻开心,把煤油放在罐头里当食物!”
克莱顿和瑟朗一听,急忙去开自己分得的那一份,谁知也是煤油。他们把四听全打开来,全是煤油!大家这时都知道糟了,船上没有可吃的东西了!
汤普金斯不知是不是因为没有食物急疯了,居然高叫起来:“没有食物,饥饿难熬倒在其次,咱们还有一双皮鞋呢,肚子饿的时候,咬两口牛皮嚼嚼,也可以充饥,倒是假如没有淡水喝,口渴起来却更难过呢!”
这句话好像提醒了另外两个水手,威尔逊没等汤普金斯的话说完,抢先拔去了一只水桶上的软木塞,斯派德赶紧拿了一只洋铁杯,凑到出水口,准备手疾眼快地先倒一杯水来喝。汤普金斯也过来扶着桶,慢慢往下倒,哪知桶里倒出来的不是清水,完全是黑色的粉末。汤普金斯一见,害怕得说不出话来。斯派德看了看洋铁桶,惊恐地跳了起来,喊道:“这桶完全是火药呢!”
瑟朗飞快地把另外一桶打开,也一样是火药。瑟朗叫着说:“煤油和火药!游艇沉没了,食物和水断绝了,看来我们只有死路一条了!”
游艇沉没后才第一天,粮食和清水都断绝了,每个人都感到死亡威胁的痛苦。一船的人都睁大了绝望的眼睛,望着海面,希望有船只经过,但海面上浩淼无际,连船的影子都没有。
日复一日,又过了几天,水手们实在饿得支持不住了,迫不得已,只好解下皮带、脱下皮鞋,咀嚼着聊以充饥。克莱顿劝他们不要吃,把胃吃坏了没有药治疗只会更痛苦,可是谁也不听他的。大家不但饿得受不住,没有水喝,唇裂舌焦,又在火一样的太阳光下烤炙着,连一点遮阴的地方都找不到,真是比死还难受。三个乘客也一样,一点食物都没下肚,已经瘫软得不成样子了。终于,汤普金斯第一个死了,这天正是“爱丽丝女士”号沉没的第七天。这水手临死的样子真惨不忍睹,全身筋肉抽动得非常厉害,面目浮肿,两眼圆睁,看上去非常可怕。
琴恩害怕极了,简直不敢看那尸体,她忍不住对威廉·克莱顿说:“你能把那尸体丢到海里去吗?”
克莱顿勉强撑起身体来,向尸体爬过去。那两个水手不明白他要做什么,睁着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克莱顿爬到尸体前,搬弄了两下,气喘吁吁,实在搬不动,便叫旁边的威尔逊帮助推一把,威尔逊却恼怒地说:“你要把他丢下海吗?”克莱顿说:“天气这么热,明天太阳一晒,发起臭来,那怎么行!”威尔逊咆哮道:“我们正好借他活命呢!或许等不到明天太阳出来,我们就把他干掉了。”克莱顿起先还不懂他的意思,后来渐渐明白他要吃尸体了,低声地说:“上帝啊!你难道就这么残忍吗?”威尔逊说:“到了这步田地,还说什么残忍不残忍!蝼蚁尚且惜命,何况是人?他已经死了,有什么要紧?我又不是要杀活人!”克莱顿叫瑟朗过来帮助,威尔逊还想去阻挡,幸而斯派德也赞同克莱顿的主张,这才不管威尔逊的反对,他们三个人合力把尸体推下海去了。
第二天一整天,威尔逊那双幽暗的燃烧着饥饿和怒火的眼睛,始终盯视着克莱顿,好像克莱顿断了他的活命之路,把他视之为仇人。到太阳离开了海面的时候,他还是盯着克莱顿,时哭时笑,嘴里唧唧咕咕不知说些什么,简直像个疯子一样。入夜,克莱顿也不敢睡,可是后来实在支持不住,还是睡熟了。这时只有琴恩没有睡,她以女性特有的耐力,斜靠在船板上,守望着海面,看有没有船只经过。她忽然看到威尔逊向他们这边爬过来,圆睁着两只饿眼,大张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舌头也伸在唇外,气呼呼地扑向克莱顿,准备去咬克莱顿的喉咙了。琴恩忙推醒睡在她身边的克莱顿,克莱顿被惊醒,也被威尔逊那骇人的样子吓了一跳。人在性命攸关的时候,不知力量从哪里来,居然能尽力抵抗,总算没有被他咬着。这时,瑟朗、斯派德也被惊醒了,也来奋力救援,才把疯狂的威尔逊拖到船底去。威尔逊躺在那里,大声狂笑,忽然跳起来,嘴里不清不楚地说着呓语,猛地纵身一跳,跳到海里去了。
船上剩下的四个人,吓得连喊都喊不出声,瘫软在船板上了。原来三个水手,现在已死去了两个,斯派德伤心起来,不觉号啕大哭,琴恩在祈祷着,克莱顿在低声咒骂,瑟朗沉默着,抓耳挠腮,无计可施。
到了第二天早晨,瑟朗把自己想出来的主意告诉克莱顿和斯派德:“如果这一两天之内还没有人来搭救,不用说,我们会饿死在这大海上。依我看,我们恐怕等不到救星了,难道不是吗?这几天不但没有船只经过,连烟囱里冒出来的一线黑烟都看不见,我看已经没有找到食物的可能了。我们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生命多支撑几天,可是有什么东西能让我们多活几天呢?照现在这样等下去,除了束手待毙、同归于尽之外,还有别的可能吗?我看是没有。所以,我倒有一个办法,我们几个人之中,先牺牲一个,使另外的人借以活命,你们说这个办法如何?”
琴恩听了他的话,吓得魂飞魄散,想不到表面看来文质彬彬的一个人,在这种危难关头会提出这种野蛮主意来,她战战兢兢地说:“我看还是像威尔逊那样,活不下去的时候再跳海吧!这种人吃人的事,难道是我们这种人干的吗?这种野蛮行为,只有原始时代才有。要不然,咱们就大家一块儿死吧!”
克莱顿也说道:“要死应该一块儿死。”
瑟朗却坚持自己的主张,说:“这事应该听大家的意见,我们不妨付诸表决,看哪个意见是多数。牺牲的人,只限于我们男人,与波德小姐无关。”
斯派德说:“那么,谁第一个牺牲呢?”
瑟朗说:“用抽签的方法来决定,不是很公平吗?我袋里有几个法郎,上面都有铸造的年份。其中年份最早的一个作为头奖,谁摸到头奖谁先牺牲,怎么样?”
克莱顿听了他的话,急起来说:“我绝对不赞成这种恶魔式的办法!”
瑟朗马上威胁说:“你要反对多数人的决议,那么就请你做第一个牺牲者。我一定要照这个办法去做,现在已经事不宜迟了。斯派德!你赞成吗?”
“我赞成!”剩下的唯一的水手答得很干脆。
瑟朗说:“已经是多数了,我们该马上实行。牺牲一个人,让三个人多活几天,迟早都一样!”于是他准备摸奖了。琴恩睁大了眼睛,恐怖地看着他,心里暗想,也许要轮到自己做见证人了。瑟朗从袋里摸出六枚法郎来,让每个人都仔细看过,开始宣布办法:“大家都看清楚了,其中只有一个是1875年铸的,我们就把这个作为头奖。”
克莱顿和斯派德两人把法郎仔细验看了一遍,认为六个法郎之中,除了年份不同之外,没有别的记号,于是就认为没有弊端。他们哪里知道,瑟朗是个偷牌作弊的能手,不论是哪张牌,经他手一摸,没有摸不出来的。何况法郎用得年代久了,厚薄上略有不同,这个细致的区别,别人摸不出,瑟朗是摸得出来的。他这种不同寻常的本领其他几个人绝对不知道,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派上了用场。
“谁先摸?”瑟朗故意这样问,他是赌场老手,明知一般人的心理总是希望别人先摸,把那个倒霉的头奖摸走,然后自己再去摸。但瑟朗却要自己先摸,他有把握把那个倒运的头奖留给别人。
斯派德果然说愿意最后一个摸,这样当然是瑟朗第一个摸了。他伸手到袋里去,很快就摸出一个1888年的,给大家看了。接着该克莱顿摸了,琴恩在旁边看着,暗暗替他着急,心跳得咚咚响,她怕见血淋淋的残杀。克莱顿摸出一个来,放在手心里,自己吓得不敢看,瑟朗凑过去一看,说:“不是,你放心吧!”
琴恩听见克莱顿没有摸着,心上悬着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不过,这只是过了第一关,如果斯派德摸出来的也不是1875年的一枚,岂不是三个人还要轮流摸一回?这时斯派德已伸手到袋里去了,他吓得手臂发抖,摸不到法郎,脸色灰白,额角上的汗珠,像黄豆粒一样滚下来。这时候他真后悔,不该最后一个摸,别人都没摸着,自己摸着的机会就多了。这时瑟朗心里却非常快活,因为他知道自己决不会摸着那送命的法郎,乐得放心让他们摸。那水手摸出法郎来一看,立刻就晕了过去。克莱顿和瑟朗把他手里的法郎拿来一看,也不是1875年的,原来斯派德过度紧张之后,突然一放心,反而支持不住了。
这样,就该摸第二轮了。瑟朗摸出来的仍不是1875年的。琴恩极度紧张地盯着克莱顿把手伸到衣袋里去,斯派德更为紧张,伸长了脖子呆呆地看,若克莱顿摸出来的仍不是,他自己的命就完了。克莱顿好容易摸出来一个,但是不敢看,把法郎紧握在手里,呆呆地望着琴恩,斯派德却催促说:“快点,给我看!”克莱顿慢慢摊开手,斯派德用全部注意力看上面的年份,看完了,他一声不响,转过身来就向海里一跳———原来克莱顿摸出来的一个又不是1875年的。
船上原本有六个人,现在只剩他们三人了,他们看看眼前这副惨景,都躺倒在船里不做声,任小船顺水飘流。又等了几天,仍不见有船只经过,这无望的日子怎么挨下去呢?瑟朗匍匐着爬到克莱顿身边,连声音都提不起来地说:“我们再摸一次好不好?不然,再过几天,我们连吃的力气都没有了,现在让我们两个人中牺牲一个,也许还不至于同归于尽。”
克莱顿这时已经神志不清了,他见琴恩已经三天不开口了,知道她的性命恐怕也危在旦夕,克莱顿当然不愿意琴恩饿死,为了救琴恩,他和瑟朗之间,不如牺牲一个。出此一念,他便答应了瑟朗。就照前次的方法摸,结果不问可知,自然是克莱顿摸到了1875年那一枚。克莱顿问瑟朗:“什么时候动手?”
瑟朗已经从身边摸出小刀来,费力地拔开,说:“就在现在。”他口齿不清地说着,睁着饥饿的眼睛,凝视着这位就要做牺牲的威廉·克莱顿爵士。
克莱顿说:“能不能等到天黑呢?别让波德小姐看见,我们已经订过婚了,怎么能让她看见我被杀死呢?”
瑟朗似乎很沮丧,犹豫了一会儿,说:“好吧!天已经快黑了,我反正已等了这么多天,再多等些时候,也没什么问题。”
克莱顿的声音已经低得听不清楚了:“谢谢你,我的朋友!现在我到她那边去,做最后的诀别,等到太阳落下去的时候,任凭你下手吧!”
克莱顿爬到琴恩身边,见她已晕过去了,预料她没有听到他们刚才的谈话,克莱顿才觉得略微放心。他握起她瘦如枯柴的小手,放在自己干裂浮肿的唇边,紧紧地吻着。
渐渐地,暮色四合。克莱顿知道自己的性命就要结束在今晚了。瑟朗已经在那边叫他了,他答应一声:“我过来了。”他边说着,边想撑起身来爬过去受死,但是他实在没有力气爬过去了。他努力试了几次,都不成功,他确实爬不到瑟朗那边去了。于是他低声央求说:“请你到我这边来好吗?我实在没有力气,爬不动了。”
瑟朗愠怒道:“胡说!你有意逃避,是吗?我可是赢了的。”
克莱顿听他说完,在船底爬了一会儿,只听得瑟朗恶狠狠地说:“我也爬不动了,你却有意耽搁时间,让我上了你的大当,你这只‘英国狗’!”
克莱顿说:“我没有捉弄你,我实在爬不动了。我们再来试一下,你也尽力往前凑一凑,这样一个爬一半路,你也可以快些得到食物,好吗?”
他俩挣扎着,过了很长时间,大约有一小时了,克莱顿只移动了几分。不一会儿,他听到瑟朗说:“还是我过来吧!”
克莱顿仍继续向前爬着,当他撑起身子来的时候,却又一次仆倒在船底上了,他实在是没有力气了。最后,他只好仰天躺着,仰望满天星斗,正非常灿烂,他在恍惚中,听到瑟朗爬动的声音,越爬越近了。
最后,他感觉到瑟朗已到他身边了,他听到瑟朗一声惨笑,好像有什么东西触到了自己脸上,克莱顿就失去知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