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的人全方位地投入到这三桩婚事当中。翠莲给顾家的女人分了工,让二婶娘和一只眼每天给打家具的木工做饭,自己和扁嘴女人在屋里做被褥和妆新衣裳。每对新人都要四铺四盖,三对新人就是十二副铺盖。翠莲和扁嘴女人明白和对方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她们要把握好千万时机,把要说的话彼此一句不留地倾吐干净。她们一刻也舍不得虚度,这个时候,任何人任何事情也阻挡不了她们的万丈豪情。她们享受着彼此暖昧的眼神和绵软的安慰,这个世上得意的人与得意的人为伍,失意的人与失意的人厮混,她们俩是得意的人,又是失意的人,不管是得以或者失意但是她们俩人在一起是幸福的。她们铺开棉花,发现没有现成的棉线了,翠莲架着线,扁嘴女人往线毂辘上缠,屋里除了温馨一无所有。珠子进来问翠莲,嫂子,我大大让我来问问你都要做什么家具?买什么样的木材?翠莲说,榆木炕桌,杏木炕沿,杨木衣柜,桦木扣箱,花梨木首饰匣子,每样都做三份。珠子又问,雇了六个木匠,起码要做半个月,用不用让二大回来?翠莲回答,不用了,二大在外面的活儿也着急,一时丢不开手,你再好好的请一个会雕花的木匠师傅,做几件仿古家具。珠子答应着,翠莲给他拿了二百大洋备料去了。珠子刚走,二婶娘进来陪着笑脸说,从库房里往出领一些粮食。翠莲说,领六十斤粗粮,三十斤细粮,早饭是小米稀粥和咸菜,干的是玉米饼子,中午吃莜面或荞麦窝头,晚上吃细粮,擀面条或蒸包子。二婶娘答应着,记下了,记下了,就按你说去做。翠莲吩咐扁嘴家的拿了大秤开库房,给二婶娘往出量粮食去了。二婶娘出去后,二飞子进来说,嫂子,你过去看一下杀几口猪、几只羊?翠莲说,杀一口隔年的肉猪,再杀二十只鸡就行了,羊肉不能上宴席,你再去问问你大爷,该不该杀羊。翠莲正要上炕弹棉花,二美莲爬着进来了。翠莲说,天气一日比一日冷,你就不要总往外爬了,小心冻着手。二美莲说,我怕碍着你们做针线,就爬出去看了看,谁知道竟然这样冷。翠莲下地把二美莲抱到炕上,看着她裹得密不透风的双脚,觉得她确实有些可怜。翠莲说,嫂子给你解开透透风吧?二美莲半信半疑地问,使得吗?翠莲肯定地回答,使得,我裹脚的时候一出脓就解开了,每天睡觉的时候再裹了,脚就长不大了。翠莲把二美莲脚上的布条一层层地剥开,只见一双尖辣椒般秀气的小脚已经基本成形。翠莲说,就凭着这双脚找一个富家公子是不成问题了。二美莲瞅着自己变了形的双脚,问翠莲,嫂子,五个脚指头怎么留下四个了?翠莲说,最大的那个脚指头已经裹到脚板心了,你脚上有三根骨头被裹断了。裹脚后的二美莲有了一些沧桑感,她望着翠莲的脸说,嫂子,我知道什么叫受用了,当你解下缠在我脚上的布带时,我最受用。翠莲说,一会子你二哥回来,让她给你们做两副拐杖,平时出去就用上,等脚好利索了再丢开。二美莲说,嫂子,你真是好人,如果没有你关照,我和小武子这些天不知道成了什么样子了。翠莲听了这话,心里犯起了嘀咕,二美莲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以后不能再把她当作小孩子看待了。同睡在一个炕头上,如果让她看出自己和扁嘴女人的那种关系,就坏事了。当夜,翠莲让二美莲和小武子、文子三人睡在亭锦的房里。并且再三叮嘱文子,好好照看着两个妹妹,不要吓唬她们玩。
农历十一月十九,顾家锣鼓喧天热闹非凡。三副八抬大轿同时娶进了三个新娘。珠子的新娘是下面村子里的,叫乔艳红,乔艳红的父亲是个货郎,整天推着小车走街串乡地卖货。二飞子就娶了胡秀美,胡秀美是二婶娘表妹的丫头,和二飞子是亲上做亲。文子的新媳妇是他三舅常在福给他挑选的,是薛镇长的女儿,名叫薛小芊。这三个媳妇中薛镇长的女儿是最难看的了,麻子脸、黄头发、五短身材,可她的根基不一般,是镇长的女儿。顾家能同薛镇长盘上儿女亲家,那可算得了天大的脸面了。
三顶轿子缓缓落地,三位新娘款款地下了轿,那场面壮丽极了。尤其是薛镇长家,为了显示自己的地位不凡,从自家门口到顾家铺了二里长的红毡,陪嫁的器皿和家具装到绣车画撵上排着长队,治保队的一伙青年身穿一色的衣裳,整齐有序地抬着描金箱子。水泉镇的人们眼睛都看直了,他们破天荒地亲眼目睹了水泉镇有史以来空前宏大的婚礼场景,真是开眼界了。亭铛带着亭锝和亭锦见人就拜,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欢愉。珠子把亭铛叫到一边说,治保队的人都给薛小芊送嫁来了,惟独我大哥没来,家里忙成这样了,要不把我大哥叫回来吧?亭铛喝着,你懂个屁,叫他回来只能惹事,他不回来倒是干净,只要扁嘴女人在顾家一天,他就别想进这个门。珠子只好灰溜溜地离开了。
文子女人进顾家没几天就开始抖威风了。也难怪人家抖威风,镇长的女儿,是顾家的一张王牌,她不抖别人还抖不起来呢!她从西厢房出来,遍身的绫罗、满头的珠翠,手指上的宝石戒指闪着熠熠光辉,粗壮的胳膊腕子上戴着一对金光烂灿的金手镯。她走下台阶,仰头看着天,发了一会子懵,走下台阶来到南屋。翠莲赶紧让座倒茶,可薛小芊连一丁点客气的意思都没有。她目不斜视的神态让翠莲感到心寒。薛小芊说,嫂子,我和文子两间房不够住的,我从娘家带过好些家具没处摆放,不可能总垒在一起搁一辈子吧?翠莲说,你们先住着,咱家的房子没捣腾开,按规矩说主人还不能住前院,前院是客人和下人住的地方,现在珠子和二飞子不也住了吗?他们也是每家三间房,越发嫌小。薛小芊反问翠莲,你把我和他们比吗?这么说来,明天也把我撵到前院挨着猪窝马圈住着?翠莲说,那倒不敢,过了年把东厢房里的粮食码捋一下,你们到东厢房住吧。薛小芊的脸色如一冷盆水一样平静,没有一丝笑颜。她说,谁住东厢房呀?一年四季连太阳光也进不去。翠莲说,我们南屋也是一年四季进不来太阳光,那也没办法,家大人多了,不可能事事都称心如意。薛小芊说,你怎么总拿你们和我比呀!翠莲一听这话,心头难受起来了。自己确实没法和人家攀比,自己的出生是什么?是一个开油坊的女儿,人家是什么出生?是吃官饭的。翠莲觉得这个女人绝非善良之辈,比二婶娘还要刺头,便放软了话音问,你看怎么办?这个家就是这二十多间房子。薛小芊说,我们住在后院的正屋里,我和文子住四间,我公公住两间,那不正合适吗?翠莲问她,那我公公和我婆婆,还有二美莲住哪里?薛小芊说,住我们现在住的四间厢房里,那不正合适吗?翠莲说,主辈都是老子住正房,儿孙住厢房,咱家爷爷奶奶虽没了,但你公公和二大都是我公公一手带大的,现在我公公就是大当家,本该住着正房,如果你偏偏要住,我是说不出口,你觉得合适,你去和我公公说吧。薛小芊问翠莲,在顾家,你是掌柜子还是我是掌柜子?你要不是掌柜子我也懒得来和你说这些废话,你给换不给换就是一句话。翠莲感到自从当家以来,这还是遇到的第一个棘手的问题。文子女人和二婶娘是两类人,二婶娘再大胆不过为了占些鸡毛蒜皮的小便宜,可是文子女人不同了,她要得是顾家所有人都以她为轴心,围绕着她转。
薛小芊扬长而去,他胸有成竹地来,又胸有成竹地走了。翠莲从头凉到脚底,这事不能耽搁了,明天人家要是看着还没动静,生了气,去她老子娘面前奏上一本,谁又能担当得起。高攀薛镇长真是作孽呀!翠莲来到正房,亭铛和一只眼正脸对脸坐在炕上拧麻绳子。见翠莲进来,一只眼一个劲地让翠莲上炕。翠莲倒跨在炕沿上,有些沮丧地看着亭铛。亭铛问她,翠莲是不是遇见什么难事了?是想让珍子回来吗?等扁嘴俩口子一走,就让他回来。翠莲说,他回来不回来都二五眼,刚才文子女人找我去了,她说她的家具太多,想和你们换房子?亭铛瞪着雪亮的眼睛珠子问,我没有听错吧?凭她是谁,嫁到顾家就得服从顾家的规矩,她自作主张要换房子,你告诉她我不换,让她趁早死了那份心。翠莲说,我也不想让你们换,可是不换行吗?您是不知道她的那个霸道样子?再说,珍子还在她老子手底下当差。亭铛说,当差怎么了?那是常堡长检举的,他老子有十个胆子感得罪常堡长吗?镇长的女儿怎么了?你三婶娘还是堡长的侄女,我也从来没有听说过她嫌自己的房子小,她要去逼你,你就让她来找我。翠莲说,我也考虑着,这个文子女人就是块滚刀肉,她刚进门就有着她胡来,以后还不得事事都由着她吗?不换也好,给她一个下马威瞧瞧。亭铛说,就是,这种女人蹬鼻子上脸,不如让她死了那份心。翠莲和亭铛商量定了,要抗到底,遇强则强。
第二天,翠莲和及各房妯娌在一处做针线活的时候,薛小芊又来了。翠莲让她上炕她也不上,摆着一副夫人娘子的架势。珠子女人和善,没有一丝的坏心,她见薛小芊唬着一张脸也不说话,以为是和文子生了气,便陪着笑脸说,文子家的,你是怎么了?是不是和你的小女婿生气了,他还小,不能和他一般见识。薛小芊冷冷地一笑说,生气没生气我也没有必要和你说,你也不配。珠子女人的脸顿时涨得彤红,她自己埋怨着自己说,我这个人就是爱多嘴,文子家的你也别生我的气。薛小芊说,但凡我是一个爱生气的,早被这些人气死了。大家都不敢说话了。薛小芊用手指着翠莲说,李翠莲,我告诉你,正屋我是去定了,明天我就搬过去,你要是不听我的话,我就把正屋里所有的家具砸个稀烂。翠莲怕事情闹大了,便说,我还没顾得上和我公公去说,你等我今晚给你个回话。薛小芊狠狠地说,我干吗要等你?再说我从来也没有那个等人的耐心。她说完闶阆一声摔门出去,随手拣起一块石头,照着正屋的窗户砸了上去,正屋的窗户呼啦一声掉下一扇。亭铛从空旷的窗口伸出脑袋问薛小芊,你为什么砸我的窗户?薛小芊说,我姓薛的住不成,别人也别想住好。亭铛说,亏你还是镇长的女儿,懂不懂一些道理,我住得好好的为什么你就要霸占,欺负人也得讲些章法。薛小芊反问亭铛,你问我懂不懂道理,你懂道理吗?你就是住正房的人,别人就是住偏房的,我看你就是一个假公道。亭锝再也忍不住了,从自己的屋里出来,指着薛小芊说,你算个什么玩意儿?你竟然有胆子砸大哥的窗户,你瞧瞧你的那张鸡屎脸,我家就没取过你那么难看的媳妇,你也不配在我家耀武扬威。薛小芊说,别说那些恶心话了,你家连蓝眼珠子的女人都娶来当宝贝,世上还有比一只眼更难看的?我是丑,我要是漂亮人也嫁不到你们顾家这个穷窝子里。这句话如蝎子尾巴一样歹毒,人常说对着矬子不说矮话,薛小芊的歹毒话专往亭铛的心口上捅。薛小芊不但是翠莲的一根难啃的骨头,而且很像一只带着毒针的刺猬,见人就扎。二婶娘和二飞子出来连拖带拽地把亭锝拉到屋里。亭铛对一只眼说,搬家,到厢房里住又不是上刀山,让她们来正屋住好了。亭锝的徒弟海子拿了斧子,把砸下来的窗户按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