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一个细雨霏霏的上午,跟随着导游的三角旗,我走进了意大利佛罗伦萨一条石板铺就的小巷。在一座砖石结构的三层小楼前,导游停住了脚步,转身告诉我们:刚才我们走过的这条小巷叫但丁街,这座小楼就是但丁故居。
与周围的建筑相比,小楼显得有些破旧,未加粉饰的墙面由于岁月侵蚀显得凸凹不平,一石一砖清晰可辨。若不是斑驳的墙壁上挂着一幅有但丁头像的宣传画,画下方有一尊但丁的半身塑像,很难让人相信这个简陋的地方就是诗人但丁的故居。
走进但丁故居,在一楼醒目的地方挂着但丁的巨幅画像,画像上诗人双眉紧锁,目光深沉,展现出诗人的独特气质。画像两边的墙壁上用文字和图片展出了诗人平生的一些重要事件,生动地说明了诗人的成长和终生的追求。
在故居的展室里,最引人注目的一件展品是一张判决书,那是1302年3月佛罗伦萨法庭对但丁的判决:终身流放,不得回国,否则处以火刑。
盘桓于但丁故居,不知怎么,我的思绪飞回了万里之遥的祖国,飞到了长江北岸的秭归,江边上有一座屈原祠,纪念的是我国浪漫主义文学的奠基人、伟大的爱国诗人——屈原。
略一思忖,我发现,屈原和但丁,跨越时空,这两个相隔1500余年,相距万里之遥的文化巨匠,竟然有着许多相似之处。
两人都有着炙热的爱国情怀,相似的被放逐的经历。生于公元前340年的屈原,出身楚国贵族,精明能干,娴于辞令,深受楚怀王信任,曾任位高权重的左徒(仅次于宰相的高官)。为了实现楚国的统一大业,他辅佐楚王,对内变法图强,对外连齐抗秦,使楚国一度国富兵强,威震诸侯。后由于在内政外交政策上与腐朽的贵族集团意见相左,再加上小人谗言离间,楚怀王渐渐疏远了屈原。随着楚国投入秦国怀抱,屈原被逐出国都,流放汉北。6年后,屈原得以返回国都。楚顷襄王即位后,继续实行投降政策,屈原再次被逐出国都,流放江南,辗转流离于沅、湘二水之间。顷襄王二十一年(公元前278年),秦军攻破楚国国都。屈原有心报国,无力回天,悲愤难抑,遂抱石沉江,以身殉国,以死明志。
屈原投江1500余年后的1265年,在西半球的意大利佛罗伦萨,一个没落的贵族家庭出生了一个男孩,他就是但丁。青年时期的但丁才华横溢,诗作《新生》让他一举成名,《宴会》《俗语论》相继问世。随后,正向诗坛艺术高峰攀登的但丁转而从政,以高昂的政治热情加入贵尔夫党,投身反对封建贵族的斗争。1300年,贵尔夫党在佛罗伦萨掌权,年轻的但丁被选为该城六大行政长官之一。两年后,教皇伙同法国军队支持反对党夺取政权,但丁遭到清算,没收全部家产,判处终身流放。1315年,但丁有过一次回国的机会,但当权者宣布:如果但丁肯付罚金,并于头上撒灰,颈下挂刀,游街一周就可以免罪回国。如此屈辱的条件遭到但丁的严词拒绝。从此,他再也没有回到家乡,直至1321年客死意大利东北部的拉维纳。
“愤怒出诗人”——这是古罗马诗人尤维利斯提出的一个千古命题,恩格斯在《反杜林论》里也曾引用过这句名言,这句话在中国乃至世界影响深远!“史圣”司马迁说过:“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在参观过但丁故居后,我想说的是:“但丁流放,乃作《神曲》”。有国难归,有家难回;没有尽头的流放、漂泊,难以想象的艰难困苦,铸就了百折不挠的但丁。在流放中酝酿,在漂泊中构思,在苦难中奋笔,奔放的思绪,奔泻的情感,历经数年劳作,一部伟大的世纪史诗——《神曲》诞生了。
而在公元前200多年的中国,两度遭流放的屈原,“被发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历尽苦难。正是在这27年的流放岁月中,屈原奋笔疾书,创作了《离骚》、《九歌》、《天问》这些不朽的诗篇,开创了中国文学史上一个新的时代,成就了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位伟大的爱国诗人。他爱国爱民,宁死不屈的人格,千百年来激励着无数中华儿女。
相距万里之遥,跨越千年时空,但他们的思想、语言却有着惊人的相似。但丁故居的玻璃展柜里,陈列着羊皮纸装订而成的《新生》、《宴会》、《神曲》等诗作的手稿。这些泛黄的、卷边的羊皮纸手稿似乎散发着遥远的幽香。在长江边上的屈原祠,我没有见到屈原只字片言的手稿,毕竟年代太过久远。尽管如此,这并不妨碍这位中国伟大的爱国诗人留下不朽的诗篇。绵延两千多年,他的诗活在中国的文化长卷中,他的人格魅力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中华儿女。
屈原与但丁,汉语与意大利语,尽管人种不同,语言各异,但他们的思想,他们的语言有着惊人的相似。屈原的名言:“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但丁则说:“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在对待挫折和苦难时,屈原感叹:“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但丁的话更加直截了当:“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就连他们死后的遭遇,也有着几分相似。屈原在绝望和悲愤之下,抱石投江,以死明志,以身殉国。这是何等的决绝!何等的义无反顾!诗人的爱国情怀受到人们的千古传诵。传说屈原投江后,当地百姓投下粽子喂鱼,以防止鱼虾吞噬屈原的遗体。后来这种习俗逐渐演变成一种仪式。在汉民族地区,每年的农历五月初五为端午节,人们吃粽子,划龙舟以纪念这位伟大的爱国诗人。尽管此说业界仍存争议,但是主流民意的认可,却是不争的事实。
但丁在流放的20年里,颠沛流离,居无定所,去过许多地方,很少有人知道他生命的最后一站是在哪里度过的。若干年之后,但丁的历史地位得到确认,这时佛罗伦萨当局才获知,但丁在流亡期间大多数时间是寄居于意大利东北部的拉维纳,并在那里完成了《神曲》的写作。有国不能归,有家不能回,颠沛流离,居无定所,在饥寒交迫中度过一年又一年。1321年,但丁在贫病交加中去世后,被拉维纳人安葬在市中心的圣弗兰切斯科教堂广场上。醒悟后的佛罗伦萨市政当局强烈地希望把但丁的遗体迁回故乡,可拉维纳民众坚决不干。无奈,佛罗伦萨只好委托拉维纳市在但丁墓前设一盏长明灯,由佛罗伦萨永久提供灯油。500年后的1829年,佛罗伦萨在圣十字教堂为但丁竖立起墓碑和雕像,同时把教堂前的广场命名为但丁广场。
1953年是屈原逝世2230周年,世界和平理事会在赫尔辛基召开,号召世界人民纪念四位世界文化名人,他们是:屈原、但丁、哥白尼、莎士比亚。
历史的一次巧合,他们走到了一起。
走出了但丁故居,又一次站到了佛罗伦萨的街头,望着墙上但丁的塑像,我又一次想起了长江边上的屈原祠,想起了屈原的塑像:清癯的面庞,飘逸的短须,紧抿的嘴唇,犀利的目光……
再看看墙上的但丁塑像,尽管东西方人的相貌相差甚远,但那冷峻的脸庞,那犀利的目光,那严肃的表情,竟然有着许多惊人的相似。是偶然巧合?还是蕴含某种必然?我看看墙上的但丁,再看看故居前石板上的但丁,他们都冷漠地看着我这个东方来客,默默无言。
细雨霏霏,游客纷纷,走出但丁故居,我的心中依然纠结:这两个时空相距遥远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相似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