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小群油然想起“九大”召开的消息传下来的那天夜里,他被街上突然响起的锣鼓惊醒,天亮后锣鼓不断,小秋云浑身湿漉漉躺在井旁,春雨绵绵,念不完文件,没有大屋子开会,令人烦恼,旭生被捕,他开始****,抱琴在怀,捋上捋下,学不会自拉自唱……大批判发言,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于大军倒不点他的名,朱金斗说不出话来的时候,道善会在朱萍儿呼完口号以后,接着发言,狠批****和叶群两口子,火力常常打偏,让叶群体无完肤,像在温都尔汗被大火烧光衣服。杜炳成看道善偏离了斗争大方向,打断道善的话,掉转枪口,牢牢对准****的秃头。文件上的话,有好多只有杜炳成能听懂,老华大约也能听明白,但是老华不发言,免得与杜炳成发生争辩。杜炳成说******组织“小舰队”,还把“大舰队”的几员主将都起了军舰的名字,叫黄永胜“协和号”,叫叶群“子爵号”,他就是想在海上打仗,海上打不赢了,又往天上飞,照样还得掉下来。老华听了,平静的脸上不动一点声色。郑小群猜到,老华一定在暗诵自己的《圣经》,看到了狮子和母牛拴在一个槽子上吃草的理想情景,不理睬现实的斗争。
大批判的烈火不因老华一个人的冷漠而熄灭,熊熊燃烧。金瓜山矿井的矿工于志福,拉着老两的手走进工房子,投入战斗。于大军原本安排于志福和老两,就把战场安在矿井里,他们不必爬上爬下,浪费战斗力,在地球深处连连爆破就行了。于志福和老两转移战场,愿意参加大部队作战,于大军也不反对。于志福拉着老两走进屋子,却不向于大军报到,径直走到下台的党支部书记杜邦跟前说话。于志福一张口就咄咄逼人,好像杜邦就是没有摔死的****似的,他质问杜邦:
“你的人犯了事,你管不管?”
杜邦被于志福一开口喷出的火力打懵了,他看看老两,不知道老两会犯什么事,他一个下台的党支部书记能不能管得了。
于志福怒气冲冲地说:“他摸俺闺女的****!”
事情如此重大,性质如此严重,没有人听了敢发笑。下台的党支部书记杜邦也不知道怎样管。
于志福握紧老两的手腕,擎起来抖两抖,不掩得意之情:“叫老子抓住手脖子了!”
于志福把老两的手送到杜邦胸前,为没有办法的下台书记出主意:“你给他把手剁去!”
杜邦还没有决定是否实施,兰子奋不顾身跑进来,搭救老两,她衣襟不整,有两个扣子没有扣,老两摸过的物体若隐若现。她叫父亲撒开手。于志福不听她的。兰子勇敢地宣称:
“是我自己愿意的!”
于志福绝不妥协,把老两的手腕握得更紧,坚定不移地说:“你愿意?——我不愿意!”
兰子迎头痛击说:“你不愿意,你还能自己用吗?”
老两把嗓子捏细,不唱,说,用大批判的语言和方式:“白日做梦!”
于志福被两个人夹击的火力打垮,他不得不向无情的真理认输,他忿忿地撒开老两的手,向外走,边走边宣告:
“我不管了,弄出乱子来,你自己负责!”
老两甩一甩被于志福握痛的手腕,跟着走出去,准备到他们的战场上去批判。兰子不放心老两的手,追出去问他疼不疼,老两倒反过来,问她是不是还疼,兰子系上扣子,如实告诉老两:
“疼也好受。”
工房子里的人听不见兰子和老两热辣辣的情话,热恋中的感觉奇奇怪怪,并不是人人都能同样体会的。激烈的大批判,被挡不住的爱情中断,半天没有人开口发言。小媳妇香英打破沉闷说:
“痴老两,他也知道什么东西好摸。”
小媳妇香英默默无闻,她从来没发过这样又大胆又精彩的言。自从她脱颖而出演了阿庆嫂,她显然变得勇敢了,始涉秽言,一鸣惊人。大家一齐鼓掌,赞扬她说得好。
就是得演戏啊,女人只要一演戏,就会有进步,再羞涩也会变得无耻,再纯洁也会变得淫猥,再保守也会变得放荡,再怯懦也会变得勇敢,粉墨最本质的作用,就是遮盖原来的脸皮。演戏的女人只要画了脸子,就敢抽烟了,她们把香烟插在艳红的唇间,鼻子里冒烟,烟卷的一头被她们的嘴唇染红,演戏的男人喜欢,抢过去叼在嘴上,她们一下子拔回来,还能插到自己的唇间。她们插过来插过去,无所顾忌,洗去了脸上的油彩以后,胆子也会很大。小媳妇香英的发展前景不可限量,又一场大戏又要在南乡上演了。演戏的人远离了南乡,看不出他们是不是用油彩画了脸子,不知道女戏子是否敢抽烟。他们演戏,拍成了电影片子,不那么真切了,看戏的人透过一块白布看光景,往往会遭了欺骗,不可不防。
男人的死亡
革命样板戏电影《智取威虎山》到南乡放映,离淘金的金瓜山还有二十多里远。很古的时候,种瓜老头的宝瓜散出了香味,南方人过来要买瓜,就是从那个方向来的。电影场子设在河滩上,担心观众太多,宽阔的河滩盛不下,提前刨了河两边地里的地瓜,不平场地,依赖观众的脚自行踩平。远处的人不吃晚饭就来了,带着干粮,走到太阳落山的时候吃掉,喝山路边沟里的泉水解渴。电影场子最外围,有人卖凉粉,只有少数不知节俭的人才去喝一碗,大都是奢侈的南乡女人。南乡人不会用地瓜做成粉丝,他们只能做出凉粉。凉粉离粉丝只有一步之遥了,但却是本质上的差别,难以逾越,像戏台子上演戏与电影片子上演戏似的。只有喝凉粉的南乡女人感觉细腻,颤颤抖抖的凉粉入口,细细品味,能断准跟滑滑溜溜的粉丝本质上没有什么差别,都是地瓜货。她们有了这样的经验,本应该波澜不惊,静如处子,可是看了电影上演戏,她们还是大呼小叫,惊讶得不得了。她们万万想不到,吓人的坐山雕个子竟会这样小,灰溜溜的,没有老婆。小分队的卫生员,绝不像男人们吹嘘的那样漂亮,像一只鸽子飞在天上,她打扮得差不多像男人一样,身影儿一晃过去了,再就没大看见。都怨电影上的戏台子太小,远远地看过去,两根竿子高高地挑起一块巴掌大的布来,像小孩的尿布镶了黑边,大家看不见卫生员在台子的那一边干什么。到最后,一群男人披了白布斗篷,像纺花车子一样转,南乡女人这才啧啧称奇,佩服小武生的功夫了。电影放完以后,人像潮水一样散去,漫山遍野响彻了土匪的黑话,连女人也跟着一起吆喝:
“么哈么哈!”
“么哈么哈!”
淘金人像庄稼地里干活的人一样放假看电影,他们也是不吃晚饭就出发了,老康保统一分给大家干粮。只有杜炳成带了自己的咸菜,用盛药片的小瓶装了,免得漏油。看完电影以后,杜炳成发起辩论,就围绕着吃食展开。他问大家,小常宝躲在大山里吃什么?老两想也不想就说:
“吃肉。”
杜炳成说:“坐山雕才吃肉,小常宝是老贫农,她凭什么吃肉?”
老两说:“她自己打猎,打了兔子就吃肉。”
杜炳成坚持阶级观点,反问老两:“你也是老贫农,你吃肉啦?”
老两咕哝说:“我没有枪。”
大家说老两可不是没有枪,老两的枪,是被于志福的兔子扣勒住了,老丈人下了兔子扣,女婿的枪就拔不出来,打不响。杜炳成不说下流话,他咬住小常宝不放。他说小常宝不吃肉,不应该长到那么胖,老贫农在深山,女扮男装,提心吊胆不吃肉,不应该胖乎乎的油光光的,像个小地主一样。朱金斗为小常宝抱不平,气哼哼地说:
“人家不吃肉,也是把兔子肉熬出油来,蒸咸菜!”
杜炳成声音更大了,听嗓门就知道,黑夜里他的眼珠子瞪到了多么大:“光吃咸菜,能长肉吗?”
朱金斗像放一杆老枪,把杜炳成顶回去:“不长肉,你还不把油瓶子砸了!”
自从大批判以来,于大军一次次点着朱金斗的名,叫他发言,朱金斗的坏脾气常常发作。过去他只给郑小群不好的脸色看。为了保住技术,他用皮带油把手洗得像脸一样难看,轻易不跟杜炳成辩,他猛一开火,就把枪口对到杜炳成的枪眼上,一举灭掉,不给对方留下缓过气来的机会。长长的山路上,大家继续讨论革命样板戏电影《智取威虎山》,涉及许多粗心人习焉不察的细节,比如杨子荣的大皮袄和坐山雕的皮袄,哪一个更值钱;小分队滑雪,披一个白布斗篷,不防寒倒能挂住树枝,妨碍行军;李勇奇到底算不算大花脸,等等。杜炳成不再参与讨论,继续思考小常宝不吃肉凭什么长胖的问题,准备给《智取威虎山》剧组写信,把辩论引向更大的范围,提到新的高度。
看戏以后的白天,容易犯疲惫和懈怠的看戏后遗症。郑小群吃老康保分给的干粮,喝路边沟里的泉水,坏了肚子,爬起来跑了第四趟,大家还在睡觉。郑小群捂着肚子走到街上,打算去南乡的小药铺里买点药吃了,再回来吃饭。工房子外面的阳光白花花耀眼,没有咕隆咕隆的大磨响,只有老华砸砂子的声音,孤独地响在工房子外面。老华看过女人穿着裤衩跳舞的戏,他才不会跑二十多里山路,去看电影上演的戏呢,更何况他还有自己的《圣经》,理想的远景比戏好看。郑小群不知道,小常宝不吃肉长胖的时光,老华是不是又看了一遍狮子和母牛拴在一个槽子上吃草。老华的方锤稳稳地举起来,实实在在地砸下,戴了手套。他摘下手套,用白手扯下脖子上搭的毛巾擦汗,胡刚老婆打开门,慌慌张张地跑出来喊他,鲜红的牙龈不露,说:
“快点来老华,胡刚不行了!”
郑小群顾不得去为自己的肚子买药,跟着老华跑进胡刚家里。胡刚的身体瘦成了一点儿,脸皱得就像个胡桃那么大。他临死不用任何办法止痛,会痛的胃已经烂得没有了。他听见老婆叫他,慢慢地睁开眼睛,看了看老婆,没说什么,看了看老华,也没有什么话。他迟滞的目光看到了郑小群,想起了最要紧的事情,清清楚楚地说:
“你后悔吧。”
郑小群还没有反应过来,胡刚的脸像一朵菊花舒展开,浮现出心满意足无所遗憾的笑容,说:
“我这辈子可不后悔。”
胡刚的笑容在脸上凝住,不再消失。他带着永恒的微笑辞世,成为幸福的死人。三个手忙脚乱的活人为他脱下人间的衣服,改换冥服。他余息尚存,就被扒下裤子。郑小群看见,他两腿间原本硕大无比的器官,萎缩成了指头肚大小的一点息肉,像一个小蛹儿。男人的死亡,原来是从这里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