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严家夜校最快活的日子,就从老两脖子上暴起的青筋开始了,从老两紫红的脸上开始了。老严家的吹鼓手,会把唢呐的喇叭杆子拿下来,只把一只指甲大的哨子咬在嘴里,吹出尖细的声音,他们可没有看见,一个男人会把自己的嗓子当成指甲大的哨子吹。男人用细嗓唱戏,他们见到过,男人扮的小旦,连最好色的柳弦子看了也不抖大弦子。再说啦,用细嗓唱戏的男人穿了裙子,捆了玉带,叫力士拿酒来,可不像老两似的裤腿挽起老高,捏细嗓子唱“麦苗儿青来”。春天很长,老严家的夜校有了永远不老的功课,每天晚上都有老两教唱“麦苗儿青来”。春宵苦短,幸福共享,老严家的美女严青青,只占了一次喊号让老两教唱歌的机会,老两教了一回以后,人人都有了提议的权利。老两只要在夜校里一出现,大家就喊着让他教“麦苗儿青来”。
“教‘麦苗儿青来’!”
“两书记教‘麦苗儿青来’!”
大家这样乱纷纷地要求,老两简直不能推辞。夜校真愉快,真他妈——过瘾!大家都笑,笑着捏细嗓子,跟老两唱“麦苗儿青来”。严青青的嗓门已经够细了,她还和她那一帮女伴捏嗓子,眼睛闪闪亮,跟着老两唱。老两的嗓子越捏越细,越拔越高,成心让严青青她们跟不上去。到了公社书记李玉明再一次开会,问老两冷不冷的时候,老两的嗓子已经哑得说不出话来了,他只用手拍拍自己的腿。公社书记明白他是用行动说话,还叫摸摸。公社书记不必摸,热情洋溢,继续开会。
轧恋爱
严青青的嗓子,至少像公社书记李玉明开会的嗓子一样好,她跟着老两学唱“麦苗儿青来”,曾经捏得那么细,到了喊号子砸夯的时候,依然浏亮清冽,像春天的对手沟山石上流下来的水,惹柳弦子赞叹不已。柳弦子曾经沧海了,对手沟的水他还是喜欢。他是色鱼,有水就上。剧团的水又绚烂,又混浊,他畅游其中,自得其乐,曾经以为自己是天下最有艳福的男人,遇上了团长,他才承认剧团团长才是最有艳福的。在彩旦那里遭到挫败,能让他记取一辈子,他会沮丧,却不会心灰意懒,像麦苗儿过了冬天,就会返青。他发现严青青长成了老严家有史以来最夺目的美女,他立刻就龇着一颗金牙微笑了。以他富有经验的眼光看来,严青青就是脖子上不抹粉,也有小旦的白嫩;不穿大袄,也有老旦的成熟;不骑马,也有刀马旦的风流;不端茶盘,也有小丫环的俏皮;不拿着一块绸子手绢玩儿,也有彩旦的花样。柳弦子丢下小车不推,挤进砸夯的班子里砸夯,就近观察,切切实实地听出了,严青青喊了号子以后,有一点微微的气喘,“娇喘吁吁”,戏文里唱的就是这种样子。柳弦子龇着一颗金牙微笑,眼睛不离严青青的脸,差一点抓不住夯把,让巨大的石头落偏砸了自己的脚。
休息的时间到了,趁李玉明不开会的时候,柳弦子坐到了严青青的跟前。严青青倚着地堰,坐得比较高,柳弦子在她膝下,龇着金牙,朝她仰着脸微笑,一只手放到她的腿上。严青青的腿穿了黑布裤子,聚集了春天的阳光,柳弦子感觉到热度了。因为人多,大家都坐在一起,柳弦子没说“腿儿真热”,他准备等到合适的时候再说。可惜他期待的时机被迫往后延,有个人走过来,把他的手从严青青的腿上拿开。他不在意,再一次放上去,再被拿开。他在意了,听见一个沙哑的几乎听不出来的声音说:
“别把手放人家腿上。”
柳弦子一听这沙哑的声音,就恼火了。他挟一把大弦子,弹遍三河剧团,听女人细亮的嗓门唱了多少戏,还没有听见一个男人捏细嗓子唱“麦苗儿青来”,不让他把手放到女人热乎乎的腿上。他收起笑容,金牙的金光不露,严正地说:
“老两啊老两,你要是我的儿子,我一耳光子撇死你!”
老两沙哑地宣称:“你要是有这么大的儿子,早就烧死了。”
柳弦子用鼻子说话:“我要是有你这么个儿子,得愁死。”
大家哗啦哗啦地笑起来,七嘴八舌说,柳弦子才不用害愁呢,不等他发愁,儿子就教他唱“麦苗儿青来”。连严青青都劝柳弦子不必害愁,儿子给他唱“麦苗儿青来”,他正好给儿子弹弦子。柳弦子龇出金牙微笑,再一次把手放到严青青的腿上,说:
“我就想给你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