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书记觉得自己有病。有那么一两次,当他特别激动时,忽然两耳嘤嘤一响,便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他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仿佛被人搬过。开始他并不介意,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可是有一天,他从浪浪村回来,看见一个老农民犁地,没有按照公社的规定打垅,便下了自行车。他教训他,那个老农民相当固执,不紧不慢地顶撞他。邹书记觉得胸口堵着一口恶气,脑袋嗡嗡响,眼前的老农变成两个、四个、六个……然后,耳朵嘤嘤地响起来,失去了知觉。等他恢复常态,却发现自己在家门前那片树林里。
这是十分可怕的:一段时间消失了,空间位置移动了,而他自己却什么也不知道!他努力回忆,只记得老头笑眯眯地抱着鞭子,在辩驳着什么。眼前是树林,一个俊俏的女人蹲在地下拣枯枝,目光里尽是惊恐。这两个形象紧紧接在一起,好象电影里两个镜头,看起来按顺序排列,其实跳了一跳,当中许多事情被掩盖过去。
“你看见了什么?”他和女人熟悉,问道。
“……没什么。”
“我怎么样?”
“挺好!”女人媚媚地一笑。
邹书记满腹狐疑,决定上医院看病。他不愿意让人们知道,便悄悄地绕到医院后面,找仓库保管员史老头。这个史老头名叫史永仕,是个有名的老中医。因为当过汉奸,**********斗他几场,不再让他行医;但他医道高明,又舍不得放他离开医院,就叫他看管仓库。邹书记相信中医,心底里挺佩服史大夫。这老头曾医过邹宝山的腿,一度很见起色,但不知怎么,终于没治好。邹书记决定让史大夫为他作作诊断。
仓库里很阴暗,充满章药、酒精的气味。史老头趴在药柜后面的一张桌子上,正在打盹。邹书记命令别人出去,说是要找史老头谈话。史老头恍然惊醒,发现邹书记坐在自己面前。他诚惶诚恐地站起,枯藤般的手指索索颤抖。
“邹……邹书记来了。我刚刚……刚刚……”
邹书记轻轻哼了一声,又问了问他近来的情况。史老头尽说自己如何改造思想,还背了很长一段毛主席语录。邹书记不耐烦地走完过场,便把胳膊在他面前一放,道:“给我看病。”
史老头惊恐地瞪圆一双小眼睛,两腮深深陷落,几根细长的胡子翘起来,看上去活象一只老鼠。“我,我怎么敢……我没资格……我是老汉奸!”
邹书记不悦地皱着眉头,胳膊还放在那里。
史老头知道自己推诿不过去,只好带上老花眼镜。他找来个小枕头,仔细地为邹书记垫好,又将三根手指,按寸、关、尺部位搭在邹书记手腕上。
“你生了什么病?”史老头十分不自信,小心翼翼地问。
邹书记瞪他一眼:“我知道还用找你看吗?”
老中医忙闭上眼睛,平心静气,认真搭脉。搭过一只手,又搭另一只手。邹书记仔细地观察史老头的神情,他发现,老头瘦削的脸颊抽动一下,隔一会儿又抽动一下。他猜想自己病情不轻,心中不免有些害怕。
史老头可为难了。邹书记确实有病,但这种病史老头万万不敢说出口。邹书记性格刚愎,自尊心极强,弄不好他这汉奸医生又得倒霉。可是,看病总得对病人有个交待。他怎么说呢?老中医思忖着,久久不敢睁开眼睛。
“这个……这个……邹书记是父母官,操心过多,心火极旺。心火旺则,则,则……”
“你别给我背医书,到底是什么病?”
“也没什么病,也没什么病!……你身体很棒,能活八十岁以上!就是要少上火!少生气,笑一笑,十年少……”史老头不亏当过汉奸,就象当年给日本鬼子看病一样,竭尽阿谀拍马之能事。
邹书记恨不得给这尖脸猴腮的史老头一个耳光。但他清楚,越是严厉,史老头越是害怕,越不肯把真实病情告诉他。他叹了一口气,语调尽量缓和,但又隐藏着威胁,“史大夫,我是病人,你是医生,我觉得有病,第一个来找你。你说我没病,我自然要相信你。不过,要是日后真査出有病,叫你耽误了,你可得负责!”
史老头一怔,又捻着胡须沉吟。然后,他换了一种语气,缓缓地说:“从脉象上看,你现在是没什么大病。不过,我觉得你有隐症,只怕日后发作……”
“什么隐症?”邹书记急切地问。
“说不好,太复杂,我说不好……”
“你说!”
史老头抬起头,一双鼠眼忽然变得炯炯有神,从花镜后面直视邹书记。“这种病有碍邹书记尊严,何必逼我直说?还是开药方吧!”
提到“尊严”这两个字,邹书记呆住了。他把尊严看得比命还重要,整个生活都以此为支柱。他习惯于发号施令,习惯于人们对他唯唯喏喏,他象皇帝一样,时时感到尊严的必不可少。史老头开药方,让他开吧。那种病果真有损尊严,最好烂在他肚子里,别叫世上人知道!邹书记沉默着,接受了史老头的建议。
“吃完这些药,你再来找我看……我尽心尽力,一定不叫你发病!”史老头讨好地说着,递上药方。他笑得很神秘。
邹书记离开医院,心里感到一阵空虚。他仿佛被架在空中,脚踩不到实地。在那段丢失的时间里,他干了什么?他身上究竟有什么隐症?人们都不敢告诉他。越不敢告诉他,越说明这种病的丢人,越说明他做出了难以想象的丑态。邹书记隐隐约约地猜到自己得的是什么病,内心深处感到恐惧。
回到公社,秘书告诉他:县委办公堂来电话,********李挺竹来大青山检查工作,现在正走在路上。邹书记一阵高兴,心头轻快了一些。他和李书记私交很好,他来,实际上是来看他的。他吩咐秘书午饭准备酒席,自己提着药回家。
老伴看见药,惊讶地问:“你病了吗?”邹书记又烦躁起来,命老伴熬药,自己进里屋坐在沙发上。宝山妈是个担不住事的女人,慌慌张张地跟进来,问这问那:“什么病?哪不舒服?啊呀,你从来不生病,这回是怎么了?……”
“头疼。”邹书记皱着眉头,不耐烦地道,“你别唠!”
“赵主任来了。他说今晌老栓、流翠都来,一块儿把宝山的喜事定定。我想炒几个菜,请亲家喝酒……你这,能行吗?”
“不行!今晌县委李书记来,我有事。”邹书记想了想,又说:“该炒菜炒,让老赵陪着喝,你在家照应,别等我!”
老伴忙乎去了。邹书记闷闷不乐。人病了好象是一种弱点,别人可以同情它,也可以耻笑它。邹书记知道,眼下他并没有病,不过是有一种隐症。可是,隐症一旦发作,他将是什么样子呢?种种猜想纠缠着他,扰得他不得安宁。他真想知道自己发病的状况,人们却不告诉他。同时,他内心又有某种东西在暗示:还是不知道的好。
喝完药,估计李书记快到了,他往公社去。刚进大院,看见一辆上海牌小轿车,他知道李书记已经来了。邹书记快步走进会客室,脸上浮起少有的笑容。
“李书记,你到得好快呀!”邹书记满面春风,粗大的嗓门震得玻璃也响。
沙发上坐着一位瘦削的干部,五十多岁,头发全白了,但白得堂皇,白得令人敬重。他抬抬手,让邹书记坐下,又瞥了秘书一眼,秘书和其他干部退下,屋里只剩他们两个人。
********李挺竹,是个铁腕人物。严厉、清正,在干部中间嬴得很高的声誉。他手下有五虎将:组织部长、宣传部长,三个公社党委书记——邹书记就是其中之一。“五虎将”对他忠心耿耿,他亦对他们推心置腹,形成一个强有力的核心。
李书记询问了大青山的工作情况,又把话题转到县委内部的斗争:“老邹呵,你这块地盘,可给我惹了不少麻烦!”
“怎么?”
“还是那件事情。于光他们整我的材料,说我指使你告密呢!笑话!搞派性不择手段,就不让人安心干工作……”
“别理他们。”
“不理不行啊!地委姜副书记找我谈了一次话,谈到你……对了,你们这儿是不是有个复员军人,在工作安排上出了些问题?”
“有这事。”邹书记谨慎地回答,“大队书记走后门,让他儿子顶替了人家的工作。我让有关干部向党委作了检讨,这个大队书记嘛……老了,我想年底改选时,换上个青年干书记。”
“对,”李书记一拍沙发扶手,强调说,“换上年轻人!你这个公社的基层干部都换上年轻人!这一点特别重要:别叫他们沾上那件倒霉事情!……当然,人选要合适。你刚才说换上个年轻人,心里有数吗?”
“浪浪村有个民兵连长,叫陈磨子,聪明能干,今年才纳新,我看行!”
不知是早有考虑,还是随机应变,邹书记回答得很圆满。********满意地点点头。但邹书记心里还是很不安,他绕了几个圈,又小心翼翼地问:“姜副书记提起我……他怎么会提起我?”
“嗨,还不是那个复员军人!人家有意见!投向另一帮人那里去了,说你和陈老栓出卖地委,说现在有了证据……别提了,提起这事我就头疼!老邹呵,哪一天你们大青山才能没人吵吵这件事?”
“我会收拾他们,我会收拾他们……”
李书记语重心长地说:“工作要仔细。有时候出了个小漏洞,你自己还不知道,就成了隐患。总有一天成了大病,你再治也晚了。”
“隐症。”邹书记情不自禁地咕哝道。
“一回事。”李书记以为邹书记在纠正他,不以为然地摆摆手。“那个复员军人,你要尽量做好工作,别让他再告了!”
喝完酒,送走********,邹书记松了一口气。这时候,一直克制着的狂怒,从他心底翻腾起来:好呵,天良你竟敢惹到我的头上!你竟敢坏我的事!他牙齿咬得咯咯响,脸色铁青,想骂,想跳,想把天良撕成碎片!——但他立即想起自己的隐症,怕耳朵再嘤嘤地响起来。于是,狂怒转为仇恨,一种平静而阴毒的仇恨。他仿佛看见天良从石头底下抬起头,一双翻白的眼睛与他对视。这是一个人对他尊严的挑战,有时候比一股政治势力还可怕!这个人存在着,就是一种隐症。邹书记恨他,就象恨自己身体上的隐症一样,既不能发泄,又不能张扬,直恨得心头发麻发痒……
他回到家,这里的酒席还没散:赵主任、陈老栓、流翠、宝山围着方桌团团坐,气氛还算融洽。邹书记坐下,心事重重。
赵主任讨好地问:“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
“还不是你们办的好事!”邹书证恨恨地瞪一眼。
陈老栓知道又是天良那件事,尴尬地笑着,端起一杯酒,道:“亲家,都怪我给你惹了麻烦……这杯酒,罚我!”
邹书记丝毫没兴趣罚酒,没等亲家喝完,就恶狠狠地说:“他又去告啦!这回告到地委,还扯上地委跑了那件事,说是你我告的密……李书记也过问了!”
陈老栓噎了一口酒,连连咳嗽,脸都扭歪了,大声喊:“天良敢诬告?把他逮起来,找周所长,把他逮起来!”
流翠一直闷闷不乐,听他们谈天良的事,心都悬到嗓子眼上。她努力克制自己,暗暗警戒道:千万别放声,千万别放声!……她的日子太难熬了。为了天良能顺顺当当地离婚,她不得不与邹宝山维持关系。今天这场面她本不想来,但又怕邹书记看破她心事——要是这个活阎王知道背后有个天良,他们今生今世甭想结婚了!在桌前,她真是如坐针毡。
她装着心不在焉,耳朵却听着他们的每一句话。邹宝山真讨厌,趁大人不注意,偷偷向她做鬼脸,还在桌子底下勾她的脚。她忍着,听邹书记说话。
邹书记缓缓地摇头:“逮起来?不行。你回去告诉他,公社要为他安排工作。”
“这么便宜那小子?”赵主任和陈老栓一起喊起来。
邹书记阴沉地说:“先这么说着,慢慢收拾他!”
陈老栓叹口气,道:“他还扯那事?准是皮大豁在背后撺弄……”
“他是复员军人,立过功,影响大。让他出头上告,是很毒的一着棋。”邹书半闭着眼睛,思忖道。
赵主任揶揄陈老栓:“你呀,连个皮大豁也对付不了,怎么搞的?”
“怎么对付不了?……谁想到天良会和他掺合一起?这个天良……邹书记,你可得狠狠地收拾他!”
“不是不报,时机不到!”邹书记忽然瞪起眼睛,满脸杀气:“时机一到,一切都报!”
流翠差点尖叫起来,邹书记那股凶狠劲太可怕了!幸好邹宝山又来勾她脚,她狠狠地跺他脚背一下,痛得他先叫出声来。
邹书记瞪了宝贝儿子一眼,话锋一转,问流翠道:“打算啥时候结婚呀?”
流翠还没从惊骇中醒过神来,脑子里只想着天良的危险,竟没听见邹书记的问话。邹书记脸色阴沉下来,一双浑浊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流翠。陈老栓忙捅闺女一下,说:“邹书记问你话呢!”
流翠还算机灵,眼睛瞅着邹宝山,羞怯地道:“问他”
“明天!”邹宝山喊道。
“别胡闹。”邹书记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道:“‘十一’结吧。怎么样,老栓啊?”
陈老栓谄媚地笑着说:“这事全由亲家你作主啦!”
“不”流翠叫起来,“不……”
邹书记怀疑地望着她,拖长了鼻音问:“怎么——”
流翠急急忙忙地说:“来不及准备呀!被还没有缝,枕套也没绣好,还要买衣服、买家具、买缝纫机……”
“那就阳历年吧?”邹书记停了一下道。流翠再没话可说,沉默着。邹书记仿佛在党委会做决议,两手往桌上一按,果断地道:“就这样定了!”
客人们走了。邹书记躺下睡一会儿觉。他有些疲劳,很快睡着了。梦中,他感到身上某个地方疼痛。他呻吟着,去摸、去揉,发觉痛处长出个绿芽来。他惊恐地要将绿芽掐断,但掐不断,绿芽越长越大。他的血肉精髓被吸尽,绿芽长成一棵大树。他痛苦之极,抱着身上长出的树摇晃,狂呼乱叫!……
老伴摇醒了他,惊慌地问他哪不舒服?他烦躁地翻个身,又睡着了。这一次,他梦见那个顽固的老农民,手拿赶牛鞭,不紧不忙地和他抬杠。忽然,他看见了自己:他眼睛瞪得要裂开,脸黑紫,张开血盆大口朝老汉扑去,象狼、象疯狗,一口一口咬老汉的肉!老汉有些功夫,掉过鞭杆抽他,一抽一跟斗,一抽一跟斗,最后他嗥叫着,在田野里狂奔……
老伴又摇醒他。他又翻个身睡去,很快梦见拣树枝的女人。这女人他原是熟悉的,名叫水仙花。恍惚间水仙花变为流翠,尖叫着捂住眼睛,跑向林子深处……他又看见自己:他裸着下体,一边做种种猥亵动作,一边狂笑不已……
傍晚,邹书记终于惊醒,吓出一身冷汗。他坐在炕上抽烟,默默地回忆梦境。真可怕,怎么会做出这样的梦?他往地下啐了一口,感到羞耻,感到恶心!他想:这是隐症作怪。忽然,他脑际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在那段失去的时间和空间里,他是不是正做了梦中显现的种种事情?《
“这种病有碍邹书记尊严,何必逼我直说?”
史老头是明白的。他知道一切!邹书记的手颤抖起来,夹在指缝里的香烟直跳。不,不会是这样!他内心绝望地挣扎,仿佛一张罗网罩住了他。
他想证实,可是谁敢告诉他实话呢?然而他必须证实!他下炕穿好鞋子,往树林子走去。他知道,那个叫水仙花的女人,正在树林里拣枯枝。
霞光染红翠绿的树叶,仿佛血凝结在翡翠上。林子里格外寂静,黄昏使它变得神秘。邹书记背着手,缓缓地走。在一片空地,他站住,大声咳嗽数次。一会儿,水仙花从树丛中钻出来,立在他面前。
“我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
邹书记眼睛里射出那种严厉的光,逼视着女人。他咬着牙关一字一句地道:“我叫你说,你就说!”
女人低下头,脚尖搓揉地上的青草。她的声音象蚊子叫,邹书记费很大力气才能听见:“你跑来,站在那里……你脱了裤子,朝我抖,抖那……”
邹书记顿时感到天旋地转。一切都证实了!他那么强,但是战胜不了自己。若不是吃了史老头的药,此刻,那魔鬼似的隐症必然发作。
深夜,他还孤零零地站在树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