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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艺术家

一支没有哭声的送葬队伍走出村口来。领头的是大个子石匠肖太。他的身后是四个抬东西的小伙子,四人抬着两根粗杠子,两杠之间是一个罩了大花被的重物。再后是一辆十二马力的拖拉机,车斗里躺着死者唐熙。这支小小的送葬队伍从村口出来,要到村后的小黄山上葬埋死者。拖拉机后面跟着一大群人,人群越来越小,离开村口时只剩下一小群。剩下的这一小群人多半是为了看明白大花被盖的是什么东西。他们大多数是孩子和小青年,也有几个老人,有几个中年妇女和几个青年姑娘。姑娘中间有一个扎两条大辫子的,她是姐姐……所有这些人与死者都不是亲属关系,唐熙没有一个亲人。太阳向西天缓缓沉落,远远的小黄山上笼罩着一片迷汶的烟霭。

肖太面向前方,神色峻冷,步伐庄重地在前面领路。他的鼻子又高又长,逆光的一侧被遮出一块三角形的阴影来。他微微侧脸瞟一眼天边上的太阳,心想太阳落山时就能走到小黄山。而在太阳消失之后,他就与老朋友唐熙永远诀别了。

在到达小黄山这段不太长的路途上,肖太想起了很多往事。好象老朋友唐熙的一生都缩成这样一条坎坷的短路,使人回想起来也不太费事。这条路确实也不算漫长。但因为心情沉闷和压抑,走起来便就显得长了。所以肖太有时间想想往事。他步子沉稳地往前走着,四个小伙子肩上的杠子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拖拉机稍拉下一点距离,吭吭地喷吐着股股黑烟。这单调而枯燥的声音,在他听来却象一曲打动人心的哀歌,使他非常感动。

一个闷热的夏夜里,村里一丝风儿都没有。小虫烦躁地嘈唱不停,直穿村庄的小河闪着昏红的月光向东缓流。喝了三大碗面汤的肖太浑身冒汗,站在小河直煽袄襟。忽然响起一阵悦耳的胡琴声,象小河流水一样从上游流淌下来。他用心细听,觉得这琴声老老道道还真有功夫。他一下子想不起村里有谁能拉出这样一手好京胡,两腿却已不由自主地动起来,循声走去……

清越的胡琴声是从一座亮着小油灯的破茅屋里传出来的……肖太猛地想起拉胡琴的人,接着又想起了这个人叫唐熙,是一个瘸子,说一口带广播味的外地话。但不知这个人的身世,也不知他为何流落到此地。肖太听着琴声,慢满走近了小茅屋。他想再靠近些,起码能看到唐熙拉琴的姿势。但窗上和门口都挤满了看热闹的小孩,他便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来,—边听琴,一边抽烟……他已经不觉得怎么燥热了,头上和身上都干干爽爽。他听着这琴声心里无比清凉,却不知这是拉的什么戏。他听着琴声偶尔也忙里偷闲想点别的,但不能多想。有时他刚想道“这个人不简单,赶忙就把思路拉回来。过了很长时间,他又想道:“这人非同—般!一口气拉了半宿连个顿克也不打,拉得就是好!只可惜瘸了一条腿,要不定是县剧团的一把好手……那多排场,管怎么俊的女演员都得跟着他的弦儿跑。腿上铺一块白布,只管拉,拉得琴筒上直冒白烟也不怕。只可惜瘸一条腿,白布铺不平……”肖太正想着,琴声戛然而止。他大惊失色霍地站了起来……油灯已灭,小孩嗷嗷叫着四散而去。肖太好后悔,悔不该走了神,漏听一段……

这以后,肖太天天晚上都去听琴。他再也不敢乱想了,甚至连烟也不抽了。有一次他听得入了迷,恍惚间就觉得那琴声变了音调,变成了一个青衣的唱腔。他以为自己听邪了耳,仔细辨辨,果然是一个女子的嗓音!他吃惊地站起来向小茅屋张望,只见瘸子唐熙拨开门口的小孩走出来。他站在小油灯昏黄的光影里,手里握着胡琴,朝屋角的黑暗处拱手说道:

“好嗓子!请赏脸出来一见。”

屋角黑暗处骚动了一下,似乎有人在推推搡搡。肖太好不兴奋,三步两步奔过去,喊道:

“出来嘛,出来嘛!拉得好,唱得也好,这可是遇了知音了哇。”

姐姐从黑影里跨出一步,手缠辫梢低头说道:

“淹不会唱,是您包弦包得好。淹不知怎么就唱出来了……您别笑话俺。”姐姐说完又退回了黑影里。

“好!好!好嗓子!”唐熙那条瘸腿上下一点一点地坐到—块大石板上,一个满弓送到底,琴声又鸣响起来……姐姐再也没唱,她悄悄地离开了。唐熙拉了好大一会儿也没听见姐姐再唱,便就什么都明白了。他收起胡琴,默默地坐了片刻,然后回屋去了。他刚要关上门,肖太便一步跨了进去……

冬天来到,一场接—场地下起了大雪。村里的业余剧团又开办起来,赶排节目好欢度春节。除了唐熙之外,其余的男男女女都有,白天翻地整大寨田,吃过晚饭后来大房子排戏。肖太并不是剧团的成员,但他每天晚上都到大房子里来。他每次来得都很早,一来就抢过唐熙手中的活儿干起来,扫地,整理道具,把三个大汽灯点亮吊到梁头上……正式排练开始后,他就悄悄遇到门口把门。他一般整晚都不说一句话,只是抽烟。等排完戏人们都走了,他再和唐熙—起将乱糟糟的大房子重新收拾一番。

有一次他们正收拾房子时,唐熙突然说道:

“我说肖太啊,”他把“肖”念得很轻,象是叫“小太”。“你也加入剧团吧。”

肖太立即慌乱起来,急忙摆着两手说:

“你……好闹玄哪,我……我哪是这块料。”

唐熙不看他,背着手点着一条瘸腿在灯火通明的大房子里转圈。他突然站定,那条瘸腿的脚尖象木桩一样支在地上。他比划着手势说:

“你是这块料,我知道。你很有事业心,热爱艺术……你连工分都不要,每天都来……”

肖太两手抖起来,高壮的身子象是矮了下去。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得到这么高的表扬,便感激又畏怯地望着唐熙。

“‘小’太啊,你干吧,我知道你是人才。不怕,我教你,你当个演员怎么样?来,你唱一句,唱一句,唱什么都行。”

肖太抖得更厉害了。他被唐熙说得心里热乎乎的。唐熙催他道:“你只管放开胆子唱,唱一句就行。唱啊——”

在唐熙催促的目光下,肖太憋足了气,将脖子抻得老长。他使劲张开大嘴,但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他很难过地朝唐熙苦笑了一下。

“嗨,你这人真是,出个声儿比打石头还难。”唐熙气恼地别过头刚要继续转圈儿,猛然听到身后响起一声长叫。他吓了一跳,一转身发现肖太已经瘫倒在地。他叹了口气,过去搀起肖太来。

“你是直嗓子,象驴叫似的,一点弯儿也没有。你不能当演员。”

肖太的大脸臊成紫黑色,那又高又长的大鼻子越发显得突出。唐熙想了想又说道:

“我看你学胡琴吧,拉胡琴不用嗓子,拉就是了。”

“不,不……不行,我不认一二三四……再说那么个小竹筒,到我手里就捏扁了。”

肖太见唐熙的样子非常失望,很感自己对不起老朋友。他羞愧地低下头使劲搓着两只结满老茧的大手。

“看来你的艺术细胞太少……罢了,你打小钹吧,这个不难,跟着打就行了,多一下少一下问题不大。”

肖太瞅一眼圆圆的小钹,觉得这还差不多能行,是铜的,也打不碎。他感激地朝唐熙点了点头。

唐熙是剧团的核心人物,既是导演,又是掌鼓板的,还要画布景,兼当反面演员。有时候琴师不在,他还要拉胡琴,每天晚上他都忙得不可开交。演员们学戏很费劲,在舞台上耍一支花枪,总象是抡大镢刨地似的。有的头天学会了的动作,第二天就忘得一干二净。唯一使唐熙满意的,就是姐姐。

姐姐那年十五、六岁,但已出落得窈窕丰满。她是剧团的女主角。演小节目时,她担任报幕员,最后再演一块压轴戏;排演《智取威虎山》,她演小常宝;演《红灯记》,她当小铁梅。唐熙年年都排演这两块戏,主要是因为有姐姐适合担任的角色。姐姐天资聪颖,学戏极快,这是因为她小时侯住姥姥家受到了这个京戏世家的良好熏陶……唐熙极为赞赏姐姐,多次鼓励姐姐考专业剧团或学校。后来,当他知道了他们家的遭遇时,便不再提这件事了。他对姐姐更加好,把他仅有的全部本事都传给了姐姐……那些年里,姐姐在那个山村舞台上,给人们留下了许多难忘的美好形象。直到多少年以后,人们还常常提起当年的“小常宝”“小铁梅”……

演铁梅是姐姐的拿手戏。她身段秀挺,扮相逼真,唱腔圆润,情真意切,而且模样也酷似样板戏上的铁梅。她上台几乎不用化妆,穿一条打着补钉的藏蓝色裤子,一件蓝底碎白花的便服袄,把两条粗黑闪亮的辫子并成一条,活活就是一个小铁梅!有一次演到铁梅唱《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下面就该唱“我爹爹象松柏意志坚强……”了,这句之前有一段锣鼓声。这时,唐熙已完全沉浸在剧情之中,也被姐姐扮演的角色所感动。他手中的鼓槌象雨点般地轰响起来。但当他把手中的双槌往下一按收住时,锣鼓声都随之而停,只有肖太手中的小钹还在一个劲地呱唧呱唧响。几秒钟内,大家都慌了手脚,连琴师也忘了拉弦。唯独姐姐和唐熙临乱不慌……唐熙那天出奇地敏捷,他把鼓槌朝肖太一摔,一个高儿翻过桌子跳到琴师身旁,抢过胡琴就拉。他身子向前勾曲,脚尖点地支着一条瘸腿,把琴筒正好放在大腿上。他就那样半立着,一直拉到这场戏收场闭幕……

那天演完戏,唐熙直夸姐姐机灵,不慌不忙地救了这场戏……肖太一直垂手跟在他身旁,好象专为等他发火似的。唐熙点着瘸腿上前一步,猛地推了肖太一把:

“差点砸锅!你这块石头!怎么搞的你?”

肖太将头垂得更低了,只是不语。

唐熙见他不语,火气便更大了。他指着肖太的鼻子,越发高声喊道:

“看看你这根鼻子吧!说,你是怎么搞的?一个劲地乱呱唧,一点也看不出火候!”

肖太苦脸悲悲地望一眼唐熙,象个小孩似地颤声遭:

“都怨我细胞少……我见你一个劲地敲,就跟着你狠命地打,谁知你说停就停下了……都怨我没有细胞。我不干了吧,我还给你们把门。”

“不行,得干!你要多想艺术,少想石头……”

送葬队伍在山路上行进。肖太的两腿有些僵硬,走起路来显得过分庄严。他恍惚闻看到前面的树林里有个人影时隐时现,点着一条瘸腿很象唐熙。他揉揉眼睛,前面只有一片苍茫的树林。黄昏的斜阳洒上一片红濡濡的光芒,各种各样的树叶子反射出斑驳的光影。一刹那问,肖太感到那真是应该安葬唐熙的好地方。他在那里清清静静地拉胡琴唱戏,谁也不会去打扰他。如果有去的,那必定就是我肖太,而且我一定要去的。离村子越来越远了,他觉得村子成了一片死气沉沉的破屋旧舍。唐熙死了,他的琴声也消逝了。没有这样一种神神道道的声音,将怎样打发那些寂闷又难熬的时光……肖太脑海里晃闪着乱七八糟的念头,一会儿心里发闷,一会儿心里发酸,—会几又满心怆凉。他想到唐熙这样—个有才的人就这样随随便便地死掉了,始终感到不好理解……他在很长的时间里都以为别人也象自己这样敬重唐熙,但他渐渐就发现了不是这样。他很气愤!这样的人世上不多,村里居然荣幸有了一个,难道不该受到敬重吗?谁都听了他的琴,谁都看了他的戏,谁都得了他的好处,可是谁都不把他放在限里,这不应该!

一想起办剧团那几年的事来,肖太心里就象着火一样沸沸扬扬。那几年的日子真是没白过,可过得又是这样飞快。本来好好的,一切都是按老规矩办,腊月成立业余剧团,热热闹闹过个年,可新上台的书记就不许这样。白天翻地,晚上还要挑灯夜战,而且要干到腊月二十八,过了初三就上马。好好个剧团就这样被解散了……要不是这样一来,也许唐熙就不会干别的,也不能这样随随便便地死掉……

离小黄山越来越近了,山路也越来越不好走。妇女在后面嘁嘁喳喳地议论不休,小孩们从路旁的草地上嬉闹着跑到前面去。拖拉机仍然在砰砰地响着,杠子还在发出吱吱嘎嗄的声响。肖太突然感到这些声音刺耳难听,他朝身后的四个徒弟瞪了一眼,又朝开拖拉机的儿子瞪了一眼。他继续走路,但心里怎么也无法平静……

剧团停办以后,唐熙的事情就很少了。因他是个残废,不能干体力活,村里便发挥他的特长,让他负责大队的黑板报。他干得很好,总是把黑板报装饰得大红大绿,图文并茂。他干这件事并不劳累,起初也很高兴,闲时照常拉胡琴。但后来就听不到他的琴声了。肖太很忙,整天带着徒弟砌大寨形梯田的坎堰,因而去找老朋友的时间也就少了。当他有一次突然想到很久没听到唐熙的琴声时,便急急忙忙去找他了。

肖太来到唐熙门口,见两扇门紧紧关闭着。他推了一下门,门却是从里面插死了。他又推了—下,里面才传出唐熙的声音:

“谁呀?”

“是我,肖太。”

“哦,你和谁来了?”

“谁也没有,就我自己。”

接着,肖太听到屋里有了响动。唐熙从门缝里探出头来四下一看,朝肖太小声说道:

“快进。”

肖太走进屋里,立刻闻到—股油墨味儿。他看到满屋挂满了神神鬼鬼的画儿,便狐疑地望着唐熙说:

“你……这是干什么?好久没听你拉琴了。”

唐熙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面对着他的画儿说道:

“不拉了,胡琴坏了。你看我画的画儿怎么样?”

“肯定好了。”肖太不假思索地说。他逐一看过这些画儿之后又说:“就是太吓人了,牛头马面,大鬼小鬼。再是这个女的,长三个****,这……这是没有的……”

唐熙不悦,象找不到知音似地怅叹一声说:

“这就看出你不懂了。这是艺术作品,这是夸张的手法。你好好看看,到时候我教你。我能看出来,你虽然不懂,但是热爱艺术。”

肖太又有些惶恐了,他连忙摆手说:

“不啊不啊,你知道栽学艺术足很笨的。我学不会,倒净惹你生气……”

唐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即又一瘸一点地踱起步来。“是啊,不是谁都能搞艺术的,当个艺术家不容易……你看我算个艺术家吗?”唐熙双目炯炯地盯住肖太。

“算!你不算准算?你又会拉胡琴,又会画画儿……”

“过奖了,过奖了。常言道,朋友易交,知音难求。有你这个知音我死而无憾了。”唐熙说到这里,神情一变正色道:

“你对这些作品提提意见吧,你很有眼力。”

“我?我哪能提意见。够好的了,比何仙姑那些强多了……”

唐熙听他这一说,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他样子有些不自在,好长时间都没说一句话。肖太也不自在起来,他见唐熙神色有变,情知自己说了错话。他正低头寻思,唐熙凑近他耳边低声说道:

“我就你这么个知已,我什么事都不能瞒你。实话告诉你吧,这些画儿就是给何仙姑画的。这些不算好,等我画出优秀的作品就不给她……这个事你千万不能说啊,说了对我很不好……”

过了一年,女巫何仙姑被做为牛鬼蛇神揪了出来。紧接着,唐熙也受到了株连。村里在从前搭戏台的地方召开批斗会,把唐熙画的那些牛头马面、大鬼小鬼以及三只乳房的女妖等等都挂在戏台上。那天很热闹,就象从前演大戏一样。邪些画儿象是布景,何仙姑和唐熙无疑是被揪出来的坏人,而那些干部和民兵就象戏里的正面人物。五十多岁的何仙姑在台上嘤嘤地哭泣,唐熙则耷拉着脑袋站在边角上。他的样子很滑稽,稍微动弹一下便惹起台下一片笑声。一个民兵走过去照他头上戳了一下:“你放老实!”戳得重不重不知道,反正他往一边趔趄了好几步差点摔倒。民兵生气地再戳,再戳他就再越趄……台下的笑声更大了,连何仙姑都忍不住破涕为笑。而他却始终是一副痛苦和悔过的样子……

村里不让他写黑板报了。他开始参加集体劳动。但干了不久,人们都反映说他在山上很碍事。让他铲土,他把那只瘸脚踩在锨上使劲,吭哧吭哧半天挖不起一锨;让他拉绳,他不但一点劲帮不上,反而影响推车人的速度……最后,他被派到村头看守麦田去了。

这个活儿很适合他干。他的腿瘸,但两只手臂却很有力。而且他有一副好嗓子。村头平展展的麦田里,常有鸡鸭猪狗在里面侵害。开始,他一发现麦田里出现了禽畜,便放开宏亮的嗓门,“呕——呕——”地轰赶,禽畜听到他的喊声便惊逃而去。可常了,他的喊声便不起作用了。于是,他便拾起土块朝它们扔去,扔得又远又准。他一直用这个方法看守麦田。

他看守麦田一点不觉孤单,村小学就设在村头上。上课时,学校里很静,除了读书声就再也没有杂音,这时候他也很安静,便坐在田头上,默默地瞭望着绿色的麦田。当听到下课的铃声时,他便也跟着活跃起来。他望着学生们打球、嬉闹,心里很兴奋,有时候还为打球的学生们喊几声加油……上音乐课是他最激动的时刻。他听着教室里传出来的歌声,常常就忘了轰赶麦田里的禽畜。他听着听着,便也跟着唱起来。一节课结束,他已经把一支新歌牢牢记住了。后来,他看麦田还带上了胡琴。上别的课时他不敢拉,怕影响学生学习。而在上音乐课时,他便尽情地拉起来。他凭感觉合着歌曲的节拍,拉得分毫不差。他的琴声飘进教室,学生们唱得更带劲了。一下课,学生们便一窝蜂似地围住他,纷纷央求他再拉一遍,再拉一遍。于是他便再拉,学生们跟着他的琴声高声歌唱……

有一次上音乐课时,他正拉得兴起,突然发现小学校校长严肃地站在面前。他立刻明白了这是为什么,便急忙收起胡琴,用承认错误的态度恭敬地说道:

“校长先生,对不起,我扰乱了学校的正常秩序。这都是因为我太热爱艺术了,一听到歌声就忘乎所以……我不对,请校长先生原谅,我以后再不敢拉了。”

果然,唐熙好长时间都没再拉胡琴。但他每次听到学生们的歌声,都难受得要命……他终于忍不住了,就在上音乐课时又拉起了胡琴。这一次使他招致了严重后果,他被免去了看守麦田的职务……

此后,唐熙又在饲养院和菜园干过,但都因为他不合时宜地拉胡琴唱戏,干了一段时间就被调换了。他从未断过拉胡琴,但在有了自己的土地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拉过。他种不好地,地里的草总是比庄稼还茂盛……他又偷偷画了些神神鬼鬼的画儿,重操起巫巫道道的旧业来。这次他不是和何仙姑合作,而是一人拉单杆……他胖了,发型也讲究起来。他的头发很熨贴地贴着头皮三七分开,漆黑油亮,光芒闪闪。他经常穿一身中山装,骑一辆飞轮自行车到外村去,车把上总是挂一只凸凸的大皮包。他骑车子很稳重,远远地看,一点也看不出他是个瘸子……

一天傍晚,他从十几里外的一个村庄往回赶路,一路上老是美滋滋地想着皮包里那一叠钱。他骑在车子上逍遥自在,嘴里哼着一段京戏。眼看就要到村口的小学校了,突然从村里开出一辆小轿车来。他躲避不及,车把往外一扭,连人带车撞在一棵老槐树上,鲜血顿时从他头上涌出来……

小轿车以最快的速度将他送到公社医院抢救,然后又把他送回了家。半夜时分,他觉得神志清醒了些,于是便模模糊糊想了许多事。后半夜他感到自己快要死了,便拼命挪到院子里,做了他一生的最后一件事。

送葬队伍爬上了小黄山,慢慢消失进密密的树林里。太阳快完全落山了,光芒从远处收回来,停留在近处的山峰上。拖拉机走不动了,爬了一段山坡就熄了火。抬重物的四个小伙子跟在师傅身后吱嘎吱嘎地往前走,累得大喘不止。孩子们停止了嬉闹,不约而同地聚集在一起,瞅着神秘的大花被悄悄地跟着往前走,最后面的一些人在离拖拉机不远处停了下来。姐姐站在一棵白杨树下,老人们在喘息、咳嗽,几个妇女还在嘁嘁喳喳地说着什么……

肖太对这一切都没在意,好象是独自一人在树林里行走。他在寻找最合适安葬老朋友的地方。这一刻里,他与唐熙相见的最后一幕是那样清晰……

肖太在外地干活深夜才回家,一回家就听说唐熙摔了一跤,伤势很重。他急忙奔到唐熙家,见唐熙正昏迷不醒。他默默地守了老朋友一刻,便又急忙跑回家喊起老婆来,和老婆一起杀鸡炖汤……等他满头大汗地端着一盆炖鸡再次撞进老朋友家时,见唐熙正在门口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旁边蜷曲着。他赶忙放下汤盆,把唐熙抱进屋去。借着小油灯微弱的亮光,他看到老朋友面色灰黄,气息奄奄。肖太愁苦地守着老朋友,一点办法也想不出来……傍亮天时,唐熙咕噜咕噜上了一阵痰,被肖太握住的一只手也有了点劲儿。肖太忙附到唐熙耳旁,急急地喊道:

“唐熙!唐熙!你好了么?好了么?你快吃东西!我是肖太啊!”

“肖……太……么?”唐熙声音极弱地说了一声。他朝上翻了翻眼球,又滞涩地合上眼咕噜咕噜。

“小……太,我……我……死……啦。”

唐熙突然浑身一阵痉挛,竟奇迹般地挺起头来,双目如炬,直勾勾地望着门口,他使出全身的力气最后喊道:

“艺、术、家、唐——熙——之……墓……”

说完,他的头便霞重地摔了下去。肖太发疯似的摇他,喊他,但唐熙身体软软的再也没有醒来……肖太带着满脸的老泪捧起小油灯踉跄到门口。他张开一条破旧的花被,看到那块大石板上涂了一行红字,字迹草乱,什么也辨不出来。但他明白唐熙的遗愿,也明白自己该做什么……

“师傅,还往前走吗?管哪儿埋掉算了,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一个徒弟累得心烦,在肖太身前没好气地说。

肖太如大梦方醒,猛地停下脚步来。对了很长时间,他才无力地抬起一只手臂,朝一个地方指了一下。那儿有一汪泉水,有一棵翠柏,有一块突兀的岩石……

肖太和徒弟们一起将墓坑挖好了,又和徒弟们一起把唐熙的尸体抬来放进坑底。他双手颤抖着拉开那条破花被,一块新雕的碑石赫然入目。他把破花被小心地盖在唐熙身上,又将他亲手镌刻的墓碑抚摸了一遍。他到现在也看不懂墓碑上的字是什么,所有的人也都看不懂……大概永远也不会有人看懂。

一座巨大的新坟矗立起来了,一块铭文费猜的墓碑也矗立起来,肖太老泪纵横,默默地跪了下去。远处,姐姐也默默地跪下去。人们愣了,谁都不解姐姐为什么下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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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给我21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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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石川意乱情迷时,夏天生狠狠地咬了他的舌头!石川推开她,她竟然诡异的笑了,舔了舔嘴角残留的血迹。“你疯了么?“石川含着痛斥责夏天生。天生再次走近石川,见石川后退了几步,她满意地眯起眼,冷笑着说:“你喜欢的夏天生死了,是你和你母亲共同害死了她。所以,不要再让我看到你出现在我面前!”说完,夏天生转身就走,石川却顺势抓住了她的手。将口中的血腥咽下,他说道:“我知道,就像你说的那样,是我和我妈伤害了你。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我会尽我最大努力让你快乐,弥补我的过错。”天生阴着脸,一点点掰开石川的手,又一字一句地说道:“夏——天——生——真——的——死——了——”
  • 中华人民共和国海关官衔条例

    中华人民共和国海关官衔条例

    为加强法制宣传,迅速普及法律知识,服务于我国民主法制建设,多年来,中国民主法制出版社根据全国人大常委会每年定期审议通过、修订的法律,全品种、大规模的出版了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公报版的系列法律单行本。该套法律单行本经过最高立法机关即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的权威审定,法条内容准确无误,文本格式规范合理,多年来受到了社会各界广泛关注与好评。
  • 帝血逆天

    帝血逆天

    秦始皇赢政说:“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汉高祖刘邦说:“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饷馈,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三者皆人杰,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者也。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所以为我擒也!”汉武帝刘彻说:“务要使夷狄,不敢小视中国,乱臣贼子,不敢窥测神器!”仁皇说:“谁寂寞了繁华,埋葬了天涯,散尽一身戎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