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第一次看见郭宝贵在太阳光照着的地方眯起眼睛看人，孙玉娇就看出了，那是一双监督别人干活的眼睛，那种眼睛在没有太阳的地方睁大，在有太阳的地方眯着，习惯了黑暗，拒绝光明，跟平常人不一样的。孙玉娇以天赋的思想才华，通过了郭立志设下的重重关隘，嫁进金崮林家，第一夜就发现，郭宝贵比预想的更糟糕，他一挨枕头就睡觉，连句让人高兴的脏话都不说，呼噜倒打得比别人响。他不睡觉的时候就是站着了，站着能让孙玉娇高兴的办法，他又不会；孙玉娇会，可是不愿意教他。孙玉娇倒不害怕教了他办法，他要追问孙玉娇，办法是从哪里学来的，孙玉娇是担心他得陇望蜀，会了站的办法，又想学跪的，她可没有那么多耐心一一教他。孙玉娇把所有的耐心省下，往安得林的身上用，对方根本不需要她教，她也摆出一切都会的样子，好像她是天才的做爱大师似的。安得林问到了令她讨厌的人，她也用最大的耐心回答，她为什么会嫁给这样一个人。她不直接回答，先耐心地讲一个故事。她说，有一个姑娘嫁给了一个美国老头，还没有出国，就把老头家里的照片给人看，美国老头的儿子领着两个孩子，牵着小狗玩，姑娘还需要再过十三年，她生的孩子，才会有美国小狗旁边的孩子大。她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安得林就说，这样的故事多啦。安得林把孙玉娇的一条腿拉到自己的肚子上，摸了两把，狠狠地击一掌，义愤填膺地说：
“美国鬼子干了我们多少花姑娘！”
孙玉娇纠正他说，美国鬼子不叫“花姑娘”，叫“哥呕”，叫花姑娘的是日本鬼子。
安得林仍然气冲冲的：“日本鬼子干的也不少！”
孙玉娇问他，为什么时代不同了，中国的花姑娘还要叫鬼子糟蹋？
安得林说，日本鬼子过去拿着刺刀强奸中国花姑娘，美国鬼子今天拿着金子干，孙玉娇说不对。安得林问她，那么美国鬼子拿着什么？孙玉娇说出另一种东西：
“绿卡。”
她一口气为复杂的故事作出简单的结论：“嫁一个老头得一张绿卡，得一张绿卡就是美国公民啦。”
安得林点头称是，他一边把孙玉娇的一条腿从肚子上拿下来，搬上另一条腿去，一边用手摸着证实，她的“户口”，早已经从西面那个穷村子迁来，落到了金崮林家，他一边把孙玉娇淡淡的小胡子舔得湿漉漉的，像刚生下的小牛亮亮湿湿的茸毛，一边赞赏孙玉娇深谋远虑，吃小亏占大便宜，是一个很大的阴谋家。他捏住孙玉娇的鼻子，板起脸来问：
“你会篡政吧？”
孙玉娇的声音比所有会撒娇的女人捏得都细，说：“贱妾不敢。”
安得林放开她的鼻子，她才用不撒娇的声音提醒安得林，真的要提防有人篡政。安得林脸朝上躺着，问谁会篡政。孙玉娇叫他想一想，朝廷上篡政的都会是什么人。安得林一下子想到了宰相，孙玉娇摇摇头告诉他：
“才不是呢，是太监。”
安得林立刻想到了，电视上好多男人拿一把蝇甩子，不赶苍蝇，蹑着脚走路。可是他想不出，他手下的人哪一个不长胡子，副总郭立志的胡子没有拔光，根本不够格。他再舔一遍孙玉娇淡淡的小胡子，叫她不要多虑，尽职尽责，做好她分内的工作。孙玉娇调动起内内外外的热情，积极配合，她叫安得林坐着，她也坐着，像打一副牌，啪啪摔打时，她真的大叫说：
“我和你打牌！”
孙玉娇别出心裁的大叫令安得林亢奋有加，他想到的不是牌戏的娱乐，而是权力的残酷，做爱正是打仗。不过他很难让对方屈服，他光着身子执掌的权柄没有庄严感，让人死过去的是它，一转眼让人活过来的还是它，翻过来覆过去，滑稽死了。权力可不是这样，权力的杀伐才是赤裸裸的不穿衣服呢，它置人于死地，再就不会活过来，没有娱乐，只有残酷。孙玉娇和他面对面坐着，倒真的像打一副桥牌，真正打起来，就不按牌法了，没有猜测，没有阴谋，没有警惕和防备，只有一张牌抽出来插进去，来来回回是同一副样子。他当年买了一本桥牌入门书，暗中用力学了大半年，才敢推开镇党委书记温廷礼的门，果断地把一张牌打出去，由牌场走上政坛。他初掌权柄那几年，镇党委书记温廷礼常常会把电话挂到金崮林家，有时候说“三缺一了”，有时候什么行话也不说，只说“你过来”。要是镇党委书记等得着急了，还会把车派到金崮林家来接他。镇党委书记检查工作，只要来到金崮林家，就不用拿下车上准备的扑克牌了，安得林有上好的扑克牌放在抽屉里，常备不懈。村子里还没有淘金暴富，一贫如洗的年代，扑克牌的质量也是上乘。有一副牌走了很远的路，辗转多日，来自境外，他们用的时间最久，发牌的错误出得最多，扑克牌上的女人，脱得像打牌的孙玉娇一个样子，他们往往会乱了牌法，不知道用什么样的手段，才能将对手打败。安得林就是在那个时候生出了白发。
孙玉娇教安得林用梳头发的膏油染头发，膏油涂在梳子上，只要一下又一下把头发梳遍，头发就染黑了。方法如此简单，安得林却不使用。他甚至有一些不高兴了，他问孙玉娇是不是嫌他老，孙玉娇把他不老的权柄握在手里爱抚，不必说话，就让他明白，女人爱的不是头发。安得林一时还高兴不起来，他阴沉沉的样子像一个霜打的茄子模样，说：
“你要是想叫我的头发变黑，我就叫你把脚包小。”
孙玉娇把脸贴到手握的权柄上，再撒一回娇，说：“不干工作啦？”
大罢工
孙玉娇权柄在握，工作繁忙，她把矿工李起的老婆安排到村子西头一所空房子里去睡觉，就是大老董带着短尾巴猴子曾经住过的厨房。
金崮顶矿井里推矿车的矿工李起，跟衣为全同一个故乡，李起没有因为一床毯子吃官司，他也就没有远大理想，让他爱的女人全都生下他的孩子。他渡过长江，北上三河，只是为了挣一点钱，养活自己的老婆孩子。在矿井里，他一个人推动别人需要两个人推的矿车，吃饭倒不比别人多吃，他拼的不是力气，而是命。他大口喘气，把矿井里的粉尘吸进肺里。他浑身冒汗，不知道他的肺一天天变硬了。和他一起渡江而来，在金崮林家矿井里做工的同乡很多，大家领到的劳保用品都是一顶安全帽，一双雨靴，没有防尘面罩。他们在集体伙房吃饭，在集体宿舍睡觉。没有女人的一个个孤寂的夜晚，他们互相承诺，谁要是找到女人，不用献出来让大家共享，大家全都搬到屋子外头睡觉，把宿舍倒给他一个人享用，在外面睡不着觉，就给他站岗，绝不乱打唿哨。哪一个的老婆来了，也是这样。他们倒没有想到，村子里会安排得比他们打算的更周到，李起的老婆一来，办公室主任孙玉娇就把她安排到一个空屋子里去，没有任何人会干扰她，她的男人金矿矿工李起也不准进去。《村规民约》中有一条规定，不针对金崮林家村民，只适用外来打工的矿工：外地矿工家属来探亲，不准住在一起，免得金矿的矿石受损失。外地矿工尚不知，三河地区采金历史悠久，矿井里矿工偷金子的手段像采金历史一样传统悠久，用袜子底踩矿石，往头发里搓矿粉，回家后从头洗到脚，都能淘出金子来。不过那是富矿。到了需要用风钻打眼放炮，用破碎机大口大口吞食矿石，用浮选法淘金子的贫矿时代，再用古老的手段偷金子，男人即便长了女人那么多的头发，梳起辫子，辫子里藏矿粉，也淘不出头发梢大的金子了。金崮林家订起《村规民约》，厚厚的一本大书里夹住了无所不包的警惕，防范着外地矿工还想不出来的偷金技巧，像夹住了还没有长出来的树叶一样，等到看不见的树叶变成书签，打开《村规民约》的手指就会更加便捷，一下子就翻到了提高警惕的地方，执掌权柄的女人就可以放心把脚包小啦。
安徽矿工李起找不到跟女人燕好的场合。江南的女人在金崮林家水泥抹平的街道上一出现，空气中就布满了警戒的眼睛。李起第一回扭头看看，身后并没有人跟着。心慌意乱，脚底下一绊，再一扭头，就有一双眼睛牢牢地盯着他，人在哪里藏着，他却看不见。空气中布满的眼睛有时候会碰撞，会交叉，还会互相闪避。他刚刚被身后的眼睛射中了，抬头一看前边，前头的眼睛骨碌一转，就被一堵短墙遮住了。凭那些眼睛警惕的样子，李起猜到，大约都是穿黑衣服的治安员。低下头去，躲过了前头的眼睛，再一回头，后面的眼睛却穿着女人的衣服，不仅像穿黑衣服的治安员同样警觉，而且带了女人才会有的敌意，那种敌意像天然的矿物，又被财富镀了金，是一种自己吃饱了肚子，不管别人挨饿的富人病，会增殖的，越是富裕，增殖越快。跟李起一块来的穷矿工，倒有意为他们夫妻提供场所，准备兑现承诺，把集体宿舍让出来。李起要是在矿井里干夜班，跟他同一个班次的矿工，就帮他把宿舍窗户用破纸箱纸板挡起来，再躲到看不见窗户的树荫底下去睡觉。可是他们没有机会踏出宿舍门槛，穿黑衣服的治安员站在门口，把他们堵回去，让他们好好休息，恢复体力，矿井里风钻很大很重，需要好力气才能抱起来掘进。不抱风钻的李起倒可以走出去，大白天，沿着金崮林家水泥抹平的街道往西走，一直走到大老董和短尾巴猴子曾经住过的房子门口。穿了黑衣服的治安员在此站岗，是一个流动哨，手上握着大号手电筒，差不多像屁股后头的警棒一样长，能射出让人睁不开眼睛的强光。他比李起先行一步，走进屋子里，把警棒从屁股后头解下来，放到炕上，手电筒握在手里不放，按时揿动电门，照亮房子角落的蛛网，蛛网上有被粘住翅膀的飞虫，活的和死的都飞不出去。安徽矿工有意把吃饭时间让出来，一个个在集体伙房领了饭，端到屋子外头去吃，让李起夫妻能在一张桌子上喝稀饭，可是谁都知道，一个贞洁贤惠的妻子，单单为了喝稀饭，根本用不着从江南跑到江北来，她渡过的长江，能熬出世界上最大的一锅稀饭。
安徽矿工罢工了。他们的罢工不像斗争，倒像是练一门气功，他们不拉汽笛，不吹哨子，连吃饭的小盆都不敲打，他们就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集体宿舍的床板上，手里也没有纸裁的三角小旗，写了口号。他们不绝食，肚子饿了，就集体走到伙房去用餐，吃完饭照样抽劣质的纸烟。他们从矿井里爬上来的时候，穿了雨靴，戴了安全帽，那是矿上发给他们个人的东西，他们舍不得被水淹没，风钻和矿车，他们没有带上来，地下水能让一切铁器很快长锈，那正好遂了他们的心愿。安徽矿工并不是金崮顶矿工的全部，他们像一个人的一只手一条腿，少了这只手这条腿，这个人离着瘫痪也就不远了。最先感觉到腿脚不灵便的，是金矿矿长林定邦。林定邦曾经怀疑老婆跟一个孤老头子有染，神经敏感，矿井底下的一排炮到了该响的时候没有响，他就知道大水灭顶的灾难快到了。工人们却不派代表跟他谈判。他派小工头郭宝贵去喊工人下井干活，郭宝贵到集体宿舍门口，站着跟工人们说话，没有犯困睡过去，工人们却坐在铁架子床上打哈欠了。矿工们睡的铁架子床两层叠起来，充分利用了房子里的空间，林定邦要工人们派代表谈判，铁架子床的下层和上层，都有工人跳下来，一齐走出集体宿舍，林定邦看不出睡在高处的人和睡在低处的人，哪一个更像罢工领袖。副总郭立志也认不出来。罢工属于政治斗争，发生在淘金时代，性质变化了，郭立志需要把胡子拔光，戴上金丝做的新潮胡子，才能分辨。办公室主任孙玉娇用女人的敏锐，一眼看穿，李起尽管不像罢工领袖，罢工的原因却在于他的老婆渡江了。她颇为遗憾地说：
“把他劁了就好了。”
郭立志摸着几根胡子的嘴巴说：“你是说把他送去结扎？”
孙玉娇不屑地说：“结扎了，还不照样长胡子？”她愤愤地作个结论，“他只要还长胡子，就不能老实。”
安徽矿工大罢工的原因，当然被孙玉娇看得很准，他们跟孙玉娇集体谈判，复工的条件就很简单。他们没有要求矿上，发给他们的劳保用品中增加防尘面罩，也没有要求工资按月发，像以往一样，三个月发一回，甚至拖得更久也不要紧，新工人来了，三个月不给工资，只发给生活费，他们也不计较，他们只有一个要求，允许李起和渡江而来的老婆一个屋子睡觉，此后，别人的老婆来了，也不要把一根警棒放到人家床上。孙玉娇微微冷笑着答应了。
郭立志不允许有人向《村规民约》挑战，孙玉娇向罢工的矿工妥协，就意味着要修改一本厚厚大书里重要的条款，这需要三老会讨论。孙玉娇让他看看金矿矿长林定邦的脸，几天之内就快要进三老会了，等到白了胡子的三老会讨论出结果来，金崮顶矿井里的水就会漫上来，淹了村子。郭立志说，等不及三老会讨论，至少要向安得林汇报。孙玉娇把电话按住，告诉郭立志，安总回来，她会及时汇报的。郭立志深深嫉恨，孙玉娇上任不久，就占据了向安得林汇报的最便捷位置，便把一肚子怨恨撒向渡江而来的矿工老婆，骂出来的话远离思想，直触****，好像他洞悉了孙玉娇和安得林的秘密似的：
“一个女人想挨日，找谁不能干？”
孙玉娇深谋远虑地说：“有他干不动的时候。”
画蝴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