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小时候冬天特别冷,雪下得又多又厚,到处是冰天雪地,整个冬季一场雪比一场雪大。我们这些贪玩的孩子们越下雪越精神。大人们都蜷缩在炕头上说些家长里短的话,做他们手中的活。我们便三五成群在雪地里打雪仗,堆雪人,摔跤打滚撒野疯狂。欢天喜地的劲儿,尽情发泄在院中、街头、胡同和场园的天地间。我记得冬天都是空心穿棉裤和棉袄,脚上穿的蒲草编的木头底草窝子,大人们还穿着生猪皮做成的草兀,皮毛朝外,里面放些海草,既丑又笨,但实用暖和,走在雪地里不滑溜,脚踏实地便于干活。
天晴雪化后,房檐上挂满了又粗又大的冰柱,街道低洼处和河里全结了冰,这都是我和同伴滑冰打滑溜的运动场,摔痛了碰伤了也是常有的事。我们个个脸腮和双手冻得又红又肿皴得血淋淋的,晚上躺进被窝又痛又痒,可第二天仍然乐此不疲,欢蹦在冰天雪地里。那时的我,就是一个穿着撅腚小棉袄,两袖因抹鼻涕又厚又亮,常抄着手,冻得颤颤发抖的小顽童。家乡的冰天雪地,锻炼了我,父老乡亲培育了我,同辈玩伴让我记忆,那时的天和地令我情驰神游,深深向往。
深冬腊月,一天天逼近春节。孩子们盼望的“年”快到了,家家户户都在盘算着、准备着,生活的节奏也加快了脚步。我们家春天养的一头小猪已长大,父母每天给牠加食,催肥后,年前可宰杀卖肉,留下猪头和下水全家好过年用。还听父母晚饭后坐在炕头上核算:卖了猪要给姐姐添新衣,给我点钱买鞭炮,还要给亲戚和族邻的娶亲嫁女行人情,余下的钱准备买两条咸鲐鲅鱼和两个 鱼干过年。农民除了农业没别的收入,全靠一年养的猪卖后过年,平时养的鸡,下的蛋凑到十个就到农村合作社换灯油,五六只鸡下的蛋钱,刚够买灯油和火柴、食盐用,平时鸡蛋一个也舍不得吃,端午节才破例,每人两个。有的人家过节一个也舍不得吃。
母亲腊月里特别忙,白天要推磨轧碾,准备过年的米和面,晚上又要熬夜缝衣做鞋,让全家人都能穿戴整洁,高高兴兴过春节。
吃完腊八粥后,母亲便把过年用的麦子捞后晾干细磨,后过箩分为三种等级面粉。再把平时不见面的五谷杂粮精选出来,黄豆生一盆豆芽,豇豆煮熟要用二箩面包一锅豆沙包,玉米面兑上一箩白面做一锅发糕,再用头箩面蒸两锅大白饽饽,又白又胖,中间点上大红点,十分喜庆,用来祭祖、待客和全家人初一、初二吃两顿。
阴历腊月二十三,农俗称为小年,是送灶王爷爷上天述职的日子,家家户户要买麦芽糖块供奉灶王爷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过了小年,直到除夕夜,家家户户年味浓浓,蒸包子,做饽饽,蒸棋馏,炸花鱼和丸子,还要做年糕,包饺子,天天吃好饭,一天比一天喜庆。
腊月二十六或者二十八日,是蒸大枣饽饽的日子,我最开心和爱看母亲和姐姐们做饽饽的场面,那面艺是精巧与艺术的结合,又是喜庆与未来畅想的体现,还是天地人神和谐统一的结晶。每道工序、每个细节都不容马虎。先用老面引子和好头箩精粉面,满满一大瓦盆,用细高粱秸篦子盖上,把面盆放在热炕头上,再盖上一层薄被,让面发酵。靠靠傍晌,盆内的酵面膨胀起来,我母亲便把一米宽近两米长的面板放在炕头上,这是制作面艺的案板。盆内的酵面放上适量碱水,揉搓后,再放到案板上,分块调揉,边调边撒些干粉,让面坚挺便于成型,一个个团成圆形,放在篦子上,盖上纱布,让它们在热炕头上继续保温发酵,约等半个小时,便上锅蒸。为了让它们硕大美观,锅灶上加了一层草编围圈,半尺多高加高了锅内空间。灶底的火更讲究,烧的柴是硬火,既旺还猛,半小时后再用温火续烧,这样蒸出的饽饽又大又香,满屋面香弥漫。
第二次上锅的饽饽插上了红枣,红彤彤的枣让白白胖胖的枣饽饽更秀美。第三锅做的是圣虫、丫丫葫芦、喜饼等精巧面食。它们是祭祖、待客和守仓护柜的守护神,各有各的任务和职责,互相不能替代。为了让他们喜庆有神威,每件面艺上面都盖了红点,打上了“品牌标志”。
年味越来越浓,腊月三十日瑞雪纷纷扬扬飘洒下来,农家院里都浸醉在欢天喜地的氛围中。吃罢午饭,家家户户便把珍藏的祖谱请出来,挂在堂屋正面墙上,摆好供桌,放上做好的八碗供菜和三堆十五个大枣饽饽,两边是烛台和香炉、祭酒壶等锡具,准备好除夕夜全家人祭祖和正月初一黎明时分,全庄人前来拜年。我下午的任务是贴门联,扫卫生,还要把圣虫、丫丫葫芦等小面食放到墩底、纸缸、板柜窗台上,让它们各司其职,发挥神威,看仓守柜,吉祥剩余,永远富足。
除夕夜,农村的规矩是吃饺子,还要炒上几个菜。每年我母亲都会炒一盆黄豆芽,熬一盆猪蹄公鸡冻,炸点花鱼和丸子。这几样提前做好,放在套房里。那是个自然大冰柜,随吃随取。饭前我遵父亲叮嘱,洗净手后便把供桌上的蜡烛点燃,然后虔诚地点燃香,拜敬祖谱,跪拜磕头。直到正月十五,每天三顿饭前我必须代表全家向祖谱和灶台上方的灶王爷爷及院墙南面的天堂神龛敬香磕头,然后再吃饭。
除夕夜,我睡得很早。那时农村既没有电灯,更没有电视,连广播也没有,有的便是祖祖辈辈传唱的民谣。例如小老鼠上灯台……还有大鸭雀,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把娘背在大沟里,把媳妇放在炕头上,关着门,堵着窗,稀里呼隆喝面汤。听着这些代代相传的民谣,便进入梦乡。第二天天不亮,我便被父亲叫起来点香祭祖。记得那年很小,正月初一起来时,母亲让我站在房门门槛上喊:长多高,长门高;长多粗,长水桶粗。这些稚气的举动,寄托着老人对孩子的期盼和祝福。稍大点后,我起床下炕后,净手点烛烧香磕头,先拜叩祖谱,再高喊给父亲、母亲拜年,三拜九叩后,就跑到院子里,趁着屋内灯火闪闪,点燃“二踢脚”和红纸鞭炮,把过年的喜庆奏响,这时姐姐弟弟们也都起床给老人拜年。我母亲便下炕煮饺子,全家人在其乐融融中,分享亲情和欢乐,争吃饺子中的钱、枣、花生果和糖的甜蜜。
吃完饺子,天还未亮,我便踏雪跟着父亲领着大弟到本族长辈家拜年。家家户户都是高烛闪亮,香气弥漫,祖谱长卷高悬;庭庭院院户门敞开,笑脸相迎;老老少少都是真诚的祝福,互相问候,不论姓氏,不论宗族,晚辈要向长辈,年幼的要向年长的跪拜。这个习俗祖辈相传,平时投缘要好的,相互拜年能进一步加深情感;平时有摩擦的通过拜年,一声问候能化解恩怨,加强往来。初一元旦全庄人大拜年,要持续大半个上午,全庄浸醉在浓浓的亲情祝福之中。
初二,是外甥到姥娘家和姨娘家拜年的日子,我通常是一路拜三家,姨娘和姥姥家都是邻村,一路顺脚。初三是出门的姑娘携夫来岳父家拜年的日子。过了初三,村戏便开张登台。经过冬闲夜晚多日的排演,初四至十五,便盛装登台亮相,吸引全村老老少少观众。记得我们村业余吕剧社团,演出的《李二嫂改嫁》和《小姑贤》等剧目,震动了全村人的心灵,台上悲情演绎,台下哭声一片,特别是那些妇女们,她们边看边流眼泪,真诚淳朴的心,完全与悲情发生了共鸣,勾起了真善美的内心情感。
当年,农村文化生活缺乏,只有过年才组织文娱活动,大村都有剧社,挑演一些农民喜闻乐见的剧目。春节期间,邻村社团相互邀请,友好往来,一是友情演出,二是展示各自剧团的实力。所以白天晚上都有剧目可看。村村户户锣鼓喧天,琴弦弹奏,吕剧、京剧还有说书的,十分热闹。每当白天演戏,卖芝麻麦芽糖的,卖冰糖葫芦的商贩也来做生意,吸引孩子们前来购买。当时铜板还使用,可买两支山楂串或一支麦芽扭花糖。
农村春节热闹的日子一直能持续到十五。元宵节是春节的尾声,民间民俗的灯节用胡萝卜和青萝卜,截成大小一样的块,上半截挖成灯碗,插上芯,灌上腊油,放在大门口两旁及供桌、祖坟坟头等地方,等到傍晚便全部点燃,让人间和阴间鬼神与世间活着的后代,共享丰年辉煌。每当元宵夜晚,村里村外,家家灯火闪闪,片片坟头灯烛荧荧,全村人老老少少******,祭天神、拜族祖的活动,渐渐落下帷幕。明天,他们又要用辛劳去迎接另一个新年。
2007年10月
二、求学篇
打开尘封已久的求学记忆,审视我18年来苦读寒窗的学生经历,应该说那是我人生中最充实和最值得庆幸的时光。
1949年至1955年,我在本村完全小学念书,那时候的农村,正是新中国发展恢复时期,土地私有,人均三四亩,家家户户精耕细作,五谷丰登,人畜兴旺,人口繁衍生息发展得很快。记得左邻右舍,每家都是兄弟姐妹六七个,还有的家庭是七姐妹连生,八兄弟单传,想男来女,想女生男,都成了乡亲们的笑谈;七姑八姨、六叔五舅真不稀奇。每家每户人口虽多,但都能吃饱穿暖。农村人都吃苦耐劳,勤俭持家。人们都很友善,相互帮助,不论是生产工具还是生活物件,都能借用。村风民俗淳朴规范,人们尊礼守纪,善施仁义,真是夜不闭户,门不上锁,这种光景一直持续到1955年。
那期间,农家从单干到互助组又到初级合作社经营土地,都是自发自愿完成的。我作为尚不太懂事的儿童,从大人们的谈话和行动中,感受到农家院的欢声笑语是真诚的,生活是丰衣足食满意的。那时的农村小学,课程安排要根据农时季节忙闲的需要来制定,春种秋收,便放假助农或上午上学下午放学。六年小学中,我既完成了小学学业,又经磨炼学会了种地的小把式。春耕秋种,耕耧耙耱,锄刨垅堆,捆绑推扛,肩挑人背,样样会干,麻利快捷,像个小伙计。在学校,我是段家完全小学少先队唯一左臂挂三道杠的大队长,全校三百多学生中,每星期必过少先队日,举行威严的升旗列队操练仪式。大队长下设三个中队,每个中队下又设三个小队,纵成列,横成行,队前还有几位鼓号手。我指挥大家操练,发号施令,报数、排列、出行,举行隆重仪式,让校长检阅点评。每到春暖花开的时节,我们还应邀到周围村庄小学去表演操练,展示我们小学少先队的风范。
还记得,那时农村小学没有食堂,老师吃饭要安排学生家长送饭。全村上百户人家,有学生的家庭得轮流送饭。农村人爱脸面,又有尊师重教的传统,轮到派饭日时都很重视,提前好几天做好准备,把平时不舍得吃的白面和米准备好,做成精致的面食,买菜割肉,像过年和招待贵客一样,做好教师饭,尽力丰盛又有农家特色,让老师们吃得满意,笑语称赞。
1954年夏天,父母把我送到东北营口市大姐姐家上学,想让我小学毕业后在城市里找个工作。我在营口时很想家,不习惯那里的生活,日夜哭闹,大姐姐只好又托人带我回了老家。
1955年下半年,我考上了蓬莱二中,学校建在大辛店村北的山岗上,离我们村有四十多里路,中间要翻过一座山岗。我不得不第二次离开家,住校读书,只有星期六下午上完课后,傍晚时约着邻村同学搭伴步行往家赶,回到家时都是晚上七八点,第二天下午再步行返校。初一因年少想家,不辞辛苦每星期天必回家。后来改为两星期回去一次或一个月才回家看看。
初中三年正是我长身体、学知识、增阅历的时间。我噌噌地长成1.76米的瘦小伙,学校的伙食以玉米窝窝头为主食,蔬菜是当地的大路菜:萝卜、白菜等时令新鲜菜。学校还腌制了几大缸咸萝卜,时不时还做些豆腐吃,基本上能吃饱。不仅如此,学校还免费让我们上学。
我是四级三班的学生,1955年考生分了4个班;1954年三级3个班;1953年二级才2个班,全校共有300多名学生。当时蓬莱县只有一中和二中两个中学,一中设有高中班,二中属新建只有初中班。
1956年冬季有一场瘟疫弥漫了学校,我也没有逃过,学校80%的师生都得了重感冒。那时医疗条件极差,有病只有受罪的份。我们被隔离了半个多月。记得很难受,发烧、咳嗽、浑身无力。还好因为年轻挺了过来,但落下了气管发炎的病根,治了几年才好。
1957年,我明显感到人与人之间有些不对劲的味道。学校来了3位老师,有一对是两口子,传说他们是“****”,下放到我们学校来。有的担任我们的体育课老师,有的教我们数学和生物课。接触中,感到他们挺和气礼貌、有知识、很善良。无意之中,我说出了自己的感受,被班里团支部委员打了小报告,汇报到班主任那里。班主任找我谈话,狠批了我一顿,让我站稳立场。这事让我思索了很长时间,总感到委屈。打小我就听从父母嘱咐:为人要善良正派,不做亏心事,不能伤天害理,要走得正立得直,堂堂正正为人做事。看人也只能凭事实有好坏之分,为何要分派别呢?我看好,你说坏,你看右,我说左,这是为何呢?人性与党性,传统家风和儒家文化与政治的交锋,第一次在我心中产生疑问。时不时也让我心中有些寒意和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