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天晚上开支部会,没能开得起来。二爷不肯席。大家都感到事情的严重性,让小碴巴一定找到老次书,好好谈谈。
二爷是知道这个会的,也知道小碴巴的主意。河匀他讲了,他当时就啐了一口,骂着人,到鬼岗一带去转达了。
小磕巴找到他时,他正在石屋的大炕上盘腿打坐,晴半闭着,嘴里叼着旱烟袋。他身后的枕头旁,放着大得吓人的、崭新的十九时彩电,枕头的邢一边育一把开始生锈的砍柴刀……这几样东西放在一起,虽不谐调,却有种说不出的幽默。
我弃权啦,当小磕巴告诉他都个会时,他冷如冰霜。
老根爷,你看,我才干几天支书,啥事也没自县,家有人在给他搔背。搔够了,他肩膀二场,靶烟袋堠到小巴额头上,哼哼地训道你是昏了头,马六姐受人的。可有不少人赞成他的意见呢,马六一来找我说……毂动。他们当然赞成喽,推一方沙朴八毛钱,大京都子二天.个块的谁的,蠊的弘小伙老根爷,你说集体的钱是哪来的。
二爷当然知道,所谓集体的钱,现在都是按合同从社员邵里收的。连他自己包了七亩果园,一年还要交一千多块钱呢!他却故意绕过这个问题,加倍恼怒地回答后面的问题,干什么用?办学校、救济五保、修路、架桥……一用处多啦!
修路架桥可以用,修坝为什么不能用?都是集体的事情嘛……小碴巴机灵地揪牢二爷话中的漏洞,一点也不放松二爷一时语塞,眼睛瞪得老大,捏着旱烟袋嚷道。好,好,好……我弃权,他下炕来,穿上老布鞋子,把柴刀别在腰里,走出门去。小建巴跟在他后面,不言不语。二爷先到小棚子,把病恹恹的枣红马牵出来,给它梳理鬃毛,嘴里咕咕噜噜地说个不停l°出来溜达溜达吧,晒晒太阳……咱俩都老喽,走不动喽……走不动别走远,就在近处走走,爱吃什么就吃一口,晒晒太阳……
枣红马一直忧郁地看着小碴巴,等二爷伺弄够了,它抖抖鬃毛,慢吞吞地震到近处的小树林去…….
他们又到山里去。山上的松树还是墨绿墨绿岛柞树、黄栌、枫树都显出焦黄、浅黄、深红种种颜色来,整象披上了五彩的绒毯。成片成片的蒿草巳经枯黄,将长长的草茎折断。山菊花在草丛里、山路旁、石司得热闹,好象一群调皮的孩子在山里野跑。悬崖的下边,偶然有一个神秘的山洞,野鸽子在洞里筑巢。期什么惊动,它们就成群地飞向蓝天……
山上除了松树,就数柞树多。这里的农民每年都翱柞树来年这树便发出更旺的枝条。这样,柞树实际上雯成灌木丛了。柞树墩特别肥大,一个个长成古里古怪的席疙瘩,作出各种拙朴的姿态来。木疙瘩里常常生一种予,俗称卡虫。状似大蚕,用火灰煨熟异常香甜,捌营养价值最高。山里入用柴镰将被虫蛀死的木疙瘩砸下当头炮,又得了卡虫,使美滋滋地烧了吃,认为驴肉也环如它好吃。农民的口味很怪,胶东山区就流传着这样一寅俗话,天上的龙肉,地下的驴肉。。不知哪位美食家得出遍个结论。还有一宝,也是可与驴肉媲美的,就是并蚕蛹。来了客人,将这种黑乎乎的蛹炒炒,便当好莱端上,很讲究。集市上也有卖蛹的,生意竞很好。柞丝也是二桩重要特产。于是,放养柞蚕使在胶东山区很盛行,把柞树砍成灌木丛也是为养蚕的缘故。小碴巴在柞树丛里走着,想起二则笑语来,自己先舅了,又问二爷,你还记得赛赛和他爷放逐的事吧。
二爷板着脸,不去搭腔。
赛赛是个小傻瓜,村里人都说他少二外心郎、每年,他爷爷领他给生产队放蚕,他一天到晚找卡交电,肚子撑茧捅破,抠出里面的炳烧了吃。结果,都鄞撕山地露天。买来的蚕籽,只卖了七块钱的黄,述搭上了两个半劳力将近二年的工分。二爷火了,到他们生产队开会,让赛赛他爷当着众人的面说说,他爷儿俩这二年是怎么放置的。老汉让入逼急了,吗吗咽咽地说,吖都是******破坏……”
老根爷,你记得你怎么说吧冒你说,******。在北京,坐着飞机来破坏你放蚕啦哈哈哈,
小磕巴学二爷说话,自己忍不住大笑起来。
二爷也笑了,接腔说,真把我气坏了,会儿。******削倒台,有个什么事都往******身上推,自己倒没一点儿责任……我最见不得这号人广小磕巴说,你说赛赛傻吧,他一点儿也不傻,你瞧现在,他和他爷包下了南山坡柞树,把蚕放得多好前两天他还在街上嘟嘟哝哝地说,卡虫有毒,炳有毒二……这是他人家上他的柞树岗子糟蹋蚕呢这年头,傻子也变精了!可是一叫他修坝,他又傻了,横竖没他的好处嘛……暖,去年他家按承包合同交给集体多少钱。二爷一听小磕巴说这话,知道他又转回耶事上来了,便绷紧脸不再理他。
他们下了北沟。北沟上游有许多大水潭,碧清的溪水从水潭里溢出,又沿着大青石涓涓地流入沙中。日子很久了,青石上有了锈色,并看得见浅浅的凹痕。在这里,溪水的势力还不大,常常在一片长满青草的沙石里失去了踪迅一会几,又在下游的石缝间汩汩地流出,变作一股甘
结果冽旺盛的山泉……
一只野鸡把头扎在松树墩里,露出斑斓的尾羽。小磕巴蹦蹦跳跳地绕过山石,悄悄地朝邢松树墩靠去。二爷却宏亮地叫了一声,啊——嘘!野鸡惊飞起来,金红、暗绿、斑黑、麻黄的羽毛在空中划过一道绚丽的色彩,越过沟涧落到对面山坡上去了。并且仿佛是呼应二爷,它在松林里发出清脆的叫声,咯咯咯……
小磕巴却兴高采烈起来,站在松树墩旁,维妙维肖地学野鸡叫,咯咯——。引得邢只野鸡又叫了一声。然后,小磕巴跑到沟沿,站在二爷上方的一块巨石上,大声宣布,我要开石墨矿。
二爷一怔,接着又白他一眼,径自走了。
小磕巴跳进沟里,追上二爷,你不信吗?我都办妥孔只等租到南寨的马达,就动工我约了五个人,孟达、孟勤、张飞、小海、栓栓……一俺合伙干,准发财!
二爷瞪圆眼睛,这样骂小磕巴,石——墨——娘的大腿!
小磕巴径自说着,没有积极性行吗?过去,我当然书开会记工分就行了,啥也不干。现在,卖了石墨钱归自已,我做好了工作还开矿,干双份活——没有积极性书能创造财富。
二爷不再骂了,蹶原地在头里走。
他们离开北沟,上了鬼岗。鬼岗的松林特别茂密,箩座山黑乌乌的。松林里,焦黄的松毛积了厚厚的一地,娣上去毫无声息。过去封山,一年开,三天,社员们可以选山拾草。胶东山区兴搂草用一张竹笆将地上的草搂成堆,再塞进稻草绳编的网包。鬼岗的松毛不用竹笆搂,把一把地往网包里抱就行了。头天夜里,开山的有胆大的就挑着网包上鬼岗,摸黑在地上抓松毛,赶亮时早已装满几网包松毛了……只有马石山上才有鬼岗这样厚的好草。
松林里总有吗呜的声响。外面,秋天的太阳正用金色的光芒照亮一切,鬼岗上却还十分阴暗。二爷的怒火似乎渐渐平息,皱纹细密的脸上呈现出迷惘、沉思的表情。他越走越慢,最后,在松林的最浓密处站住脚,沉沉地坐在铺满松毛的地上。
孩子,你懂吧?做人难啊……二爷感情深沉地说。
小磕巴在二爷身边坐下,静静地听着。
做干部更难!我当了一辈子千部,懂了这个道理,可是许多错事已经做下了……现在老了,心里常常想起罪些错事,自己咄人遭罪,没完没了……牛旺知道这滋味,你不知道,你好赖也算个支书了,你心里要有数紧要的事情件错不得。
小磕巴认真地点点头。
二爷掏出烟袋,装上旱烟抽着,久久不说话。他嘴里吐出团团烟雾,一股辛辣味儿在林间扩散开来,与松树散发出的淡淡的松脂香溶合在一起,林子里格外静谧。秋风在松树顶上盘旋,松树庄重地点着头,透露出一种秋天黄昏所特有的严肃气氛。
二爷抽完烟,将烟末磕在一块石头上,又朝残余的星吐一口唾沫,将它淹灭……
邢些错事都是怎么错的呀,想想真叫冤枉,上级叫咱******,咱就得可着劲儿跳,上级叫咱学大寨,咱就得拼着老命学……在中国,顶要紧是听上级的话,自古来就讲究个忠字,不忠可不行。话说回来了,上头错了咋办!好,咱也跟着错。上边错一点,下边错一片,犯不犯错误由不得咱呀……我这人一辈子死心眼,如今思想也活动了,你要精,你就别跟得太紧,不先不后,夹在中间业行。电视里老说,要搞活经济,要搞商品生产,你就沉不住气了,就要往前头赶……石墨矿,奖金,嘿嘿!
二爷冷笑了。接着又笑下去,似乎是自我解嘲目女,笑了很久。小盐巴很奇怪地瞅着他。
嘿嘿嘿……说到底,咱算什么干部?咱不过是庄稼人,世世辈辈的庄稼人!庄稼人就得老老实氯本本分分,这是做人的根记住这二条,你就得不到哪儿国。别摘新花招,别听人家说东道西,种你的庄稼!该修吗,为保住地里的庄稼,为多打粮食,画国旷修彰庄稼人本分的事,怎么还伸手要钱别衡他両老毛病!
这说到这里,二爷顿了顿,又用不容争辩的口气谠,。令晚上开支部会,你别提发债的事。育人返们对付他。
小孩巴两眼继着,专注地望心思考二爷这番内容丰富而又庞杂的谈话。
二爷站起来,气宇轩昂地在林子里走了两个圆圈,又朝密林深处使劲咳嗽两声。接着,他一运气,抡起手掌砍在身旁一棵松树上。松树猛地一震,刷刷落下一层松毛,他却早离去了。他走几步,砍一章,一路向前。走出老远,还听得见结实有力的手掌砍在树干上发出的喀喀。声……
小雅巴却还在原地坐着,一动不动地望着密林深处。他似乎看见了什么东西,又看不清楚,便全神贯注地看着,看着……
后来,当二爷把小雅巴领出鬼岗时,二爷变得格外会体贴人了。过北沟的乱石丛,他不断回头对弈拉着脑袋的小磕巴叮嘱一旬,留神!爬陡峭的石崖,他又常把手伸出来,默默地拉小磕巴一把……他的眼睛里流露着一股温情——完全是老人对自己孩子的温情。
快到石屋时,小磕巴忽然说他要回家。二爷盯了他许久,慢慢地网河女这阵子对你怎么样?小磕巴垂着脑袋不吱声。二爷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说这头心眼太活,我看她……
小磕巴急忙截断他话头,结结巴巴地说,挺、挺。挺好……挺好!
二爷又蹲下来,拙起早烟。他脸上布满了愁容,目光饶郁地看着远处的村庄。小碴巴也蹲下来,把二爷的烟荷包翻来翻去。他们就这样面对面地蹲着,沉默了词认诈久……
唉!我现在的心事全在这两个孙女身上。彩彩的糖不知治得怎么样了……牛旺老这样等她,把自己也耽误了,要是病不好,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怎么过呀!
二爷双手抱住脑袋,痛苦极了。生活对他来说,显得格外沉重。当他披露自己内心隐秘时,总是显出快要被痛苦压倒的样子。?昨夜里我做个梦,河女在雨里走,雨莫大呀,好象塌了天……可太阳还在头上悬着,她在果园里喝了毒羝一死,就变成郡个尹,部个我在鬼岗看见过的女人……
小盐巴二把抓住二爷的手腕,索索地抖着,苍白哟胜上勉强地浮起笑容,老根爷,你别迷信了……
我老伯呀,老伯河女再出什么事……我的心快要碎小碴巴笑容还没退去,眼泪却进溅出来。他朗声时把将他拉到怀里,使劲搂着,自己的老裥却顺着眼角满了下来……都是我的亲孩子,我老了,糊涂了,讨厌,你们筹别嫌弃我,哂一家子过,河女,河女!小磕巴呜咽着叫道,头顶着二爷的病脯直拱直拱……他的受伤的心灵得到了抚慰,痛苦却变得越发不堪忍受!
山野里二片苍凉。秋风把大地上的青翠一点一点抽走,大地便衰老了。最后一群南飞的大雁从天空掠过,啾硬地发出悲声,似乎在哀叹某种不幸。夕阳在云层后面透出一圈光晕,又给天地间增添一种忧郁而又格外动人的气氛。南河在南山脚下流淌,闪动着昏黄的光亮,它所流向的远方似乎隐藏着一个永恒的秘密,使整个大地渐渐地核斜过去……
枣红色的老马从林子里走出来,一直走到离主人丈把远的地方站住,久久地注视着蹲在地下的一老一少。它似乎感受到了人的痛苦,前蹄捣动两下,叹气似的打了个响鼻,然后慢慢地昂起头,眺望着整幅秋景……它仿佛又想起了自己沉重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