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光无限的梨子,到底惹人眼红。一些觊觎者要么装着路过,顺手牵羊;要么装着割草打柴,偷偷攀摘;更有甚者,乘着月黑风高,潜入梨园,大肆洗劫。守护梨园成了车家湾人梨子成熟时节的一件大事。每每这时节,黑灯瞎火的深夜,梨园里常晃动着一点两点的星火,间或伴着一声两声的吆喝,那是守梨人举着手电在巡逻。更多的时候,是每家每户各派出一个孩子,集体守护。届时,这些孩子急吼吼地吃完晚饭,相约来到梨园。此时,天色尚早,太阳刚刚没过树颠,梨园里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流淌着一种甜甜的香,微风过处,掩藏在枝叶间的梨子若隐若现。孩子们一见,两眼放光,口水直流。个大的男孩稍一愣怔爬上高处,他手搭凉棚,四下里直瞅,梭下来把凉鞋一脱,突突突直往树上蹿;个小的不甘示弱,他们拣起地上的石子就往树上扔,一时找不到石子的,干脆脱了凉鞋往上抛……可惜,他们的愿望多半落空,湾里有上百双眼睛盯着呢,他们只不过过把瘾!
也有美梦成真的时候。那是刮风下雨的夜半,本就摇摇欲坠熟透的梨子,经风一吹扑棱棱直往下坠,咚—咚—咚—的声响犹如敲响的战鼓,直擂得守园的孩子心也激荡,神也向往。他们翻身而起,冲出窝棚,鞋不穿,伞不打,握着手电,一头扎进伸手不见五指的雨中。一时间,茫茫的梨园,到处是扒拉野草发出的窸窣声;到处是翻拣乱石发出的乒乓声;到处是发现“猎物”的惊呼声。捡到的大呼小叫,心切的干脆将梨用手一抹,衣袖一擦,吧唧吧唧地啃起来。他们明白,唯有这时候,才能痛痛快快地吃上一回;唯有这时候,才能吃得不管不顾无拘无束;唯有这时候,才能把掩藏了一夏一秋的梦想变成现实。那些一时没捡到的,他们不气不恼,从从容容。他们坚信,在某个乱石旮旯,在某个草丛深处,依旧有他们的宝贝。他们翻寻着,扒拉着,惊叫着,直把一个梨园演绎成丰收的战场。
世易时移,随着物质生活极大的丰富,随着水果品目的繁多,随着当地人口的激剧减少,梨园犹如一位过期的明星风光不再。地不翻了,肥不施了,枝不剪了……梨树们就这样被人冷漠着,抛弃着。梨子开始变小,梨皮开始变厚,梨肉开始变得粗糙而酸涩……终于,它们变得什么也不是,开江第一梨的美名就这样被人淡忘着,淡忘着……
再次打量着这些风光而又落魄的梨树,我眼里竟有些酸涩。也许,风光的背后就是平淡,就像那些告别舞台的明星。
龙形山的黄桷树
四月的晴天,初夏已见端倪。灼灼阳光,洒满山野,山涧沟壑,到处都孕育着一种蓬勃的绿,到处都弥漫着花草的芬芳,到处都氤氲着别一样的生机。只是,那树枝上新长出的叶片,还不够饱满圆润;那蓬松的野草,还带着些许的枯黄;那返青的松柏,绿得还不够透亮。倒是那一丛丛绽放在山间白里透红的桐子树花;那一片片低矮的绿得油亮的银杏;那一蓬蓬倒伏在田间挂着角荚的苍翠油菜,让你想起,春天已悄然离去,夏天正迈着铿锵的步伐,不屈不挠、不管不顾地向你走来。
我们穿行在通往龙形山黄泥崖口的公路上。乡村是如此的宁静与闲适,公路两旁几乎见不到一个人影。然而,山坳里,缓坡上,那一幢幢或闪着青灰的瓦屋,或泛着白光贴着瓷砖的洋楼,那袒露着胸膛长满野草,却无人耕种的土地,让你不由得想起从前的嘈杂与喧嚣,想起那些鸡飞狗跳,想起那些家长里短。
我们绕着弯曲的公路,缓缓而行。远远地,一棵树干粗壮枝桠蓬勃的黄桷树,已矗立在前方,我们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近了,近了!黄桷树已如一节黑咕隆咚的圆形铸铁,立在我们眼前。那笔直的干,粗如黄桶,足要三四个人牵手,才能合围。树干上皲裂的黑黢黢树皮,一片紧连一片,片片相连中,直往树顶延伸,远远望去,树干就像一条修行千年的倒立巨蟒。
尽管树干苍劲古朴,老气横秋,却看不出半点颓势。树干顶部,那粗粗细细的枝桠,横着竖着,歪着斜着,交着错着,都瞅了空隙,寻了空间,努力向上,向上,直刺苍穹。蓬蓬勃勃中撑起一把伞,折折叠叠中织成一张网。许是时令未到,枝桠上那些翠绿的叶片,依旧藏着掖着,似舒非卷中,只伸出窄窄的半片,小半片,宛若少女弯弯的柳眉,又如欲开还闭的花蕾。叶片的绿也因了这份舒卷,绿得拘谨,绿得羞涩,绿中夹杂着丝丝缕缕的鹅黄,绿中浸润着点点滴滴的青灰。然而,那昂扬的生机,那勃发的活力,却招招摇摇,从枝枝桠桠间,肆意喷发。也许下一刻,它们便蓬勃成一片片盎然的翠绿;也许下一刻,它们便葳蕤成一簇簇醉人的青葱。
至于那些曲屈盘旋的树根,它们就像章鱼伸出的粗壮触角,曲着弯着,折着叠着,环着绕着,紧紧吸附在山梁的石头上。一些树根更是寻了石缝间的空隙,狠狠往下扎,即使扭曲成麻花,即使裂变成异状。也许正是这些粗壮的树根,才支撑着这棵参天的黄桷树,数百年不倒;正是这些深深扎根于石缝里的生命,才造就了黄桷树枝桠的蓬蓬勃勃。
打量着这棵参天的黄桷树,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这立于山梁顽石上的黄桷树,树蔸下几乎全是乱石,土地的贫瘠,自不必说,单是数百年间,它该承受了怎样严峻的考验!可以想象,它繁茂的叶片,多少次被灼灼的烈日烤焦;它繁茂的枝叶,多少次被风雨抽打得七零八落;它遒劲的枝干,多少次被霹雳拦腰折断。然而,烈日一走,风雨一过,霹雳一隐,它又挺着干,舒着枝,昂着头,稳稳地立于山梁上;它又勃发着生机与活力,一味地向上,直到长成参天大树。
据当地百姓讲,这棵三百多年的老树,曾多次遭雷击。多年前的一次雷击,竟将一根壮如小脸盆的枝桠,生生劈下。至于那些狂风,那些暴雨,吹落下的枝枝叶叶,吹落下的鸟巢鸟蛋,更是不计其数。
其实,黄桷树能长久立于山梁不倒,多亏了石碑的护佑。
道光末年,这棵已枝繁叶茂长成脸盆粗的黄桷树,这棵立于山梁护佑山梁两侧百姓的黄桷树,终于引起了世人的垂涎。位于梁下左侧的李家,与位于梁下右侧的吴家,都打起了小九九,都想将黄桷树据为己有。为了这棵黄桷树,两家反目成仇,甚至大打出手。邻里的开导,他人的规劝,都未能熄灭他们的欲望之火,磨刀霍霍中,他们竞相对准了黄桷树;怒目相向中,却谁也不敢砍下第一刀。后来,两家人各自画了地图,连同一纸诉状一并递到县衙门。他们满心期待着,县太爷大笔一挥,那树便成了他们的刀下鬼,那树便成了自己的财神爷。县令左宝森到底是举人出身,他左看诉状,右览地图,大笔一挥:“此乃风景树,谁也不得砍伐!”并责令当地乡绅,刻石立碑,立之于树干中央。那石碑,就此给黄桷树贴上了护身符,容不得他人有任何的非分之想;那石碑,就此化作了守护神,守护着黄桷树一路参天。
上个世纪60年代,******的苦难刚刚过去,劫后余生的大队书记,想着要改善生活,萌生了自己修建榨油坊的念头,几个人一番商量后,打起了黄桷树的主意。他兴冲冲地赶往公社,找到领导,欲求砍伐黄桷树建造榨油坊。领导把脸一沉,“这树,你也砍得?你就不怕那石碑蹦出来,砸了你的腿?”书记脸一红,哪敢再提半个砍字。
后来,有外地客人来到此地,他打量完黄桷树,满心欢喜。他财大气粗地挥动着一叠票子,要高价收购。面对白花花的钞票,村民们眼也亮了,心也活了,然而,想起朝夕相伴的古树,想起数百年间它经受的磨难,他们竟是千般不舍,万般依恋。他们摇着头,开始给客人讲那场官司,讲树干中的石碑,讲古树的林林总总,客人听着,听着,无语地摇着头。
就这样,在石碑的护佑中,黄桷树一次次逃过劫难,傲然挺立于山梁,并日益粗壮;树干中的石碑,却在粗壮中日益萎缩、掩藏,以至于全被包裹。据当地老人讲,小时候,还能透过树干手指宽的缝隙,隐隐约约看见里面的石碑,看见碑上细细的碑文。而今,那缝隙,那石碑,全然不见。
我们趴在树干上,眯缝着一双眼,细细搜寻,以期发现那丝缝隙,以期偷窥到那块石碑,然而,除了龇牙咧嘴鱼鳞似的树皮,除了隆起的一团团犬牙交错的树根,竟看不出半丝痕迹。
也许,那石碑早已化为黄桷树的血肉,化为黄桷树的魂灵,早已与黄桷树融为一体。它将护佑着黄桷树,直至地老天荒。
高峰瓜果香满园
也许我们去得不是时候。此刻,这个坡连着坡,坎勾着坎,从山顶一直斜斜地漫到山脚,几乎占据了半片山的硕大无朋的果园,一派葱茏,一派静寂,一派安详。那些树们、果们,全都静静地立在初夏的阳光中。
李树仿佛是园中的主人,它们当仁不让地占据着园里的大片领土,它们又异常谦恭,只把那些良田,那些沃土,大度地让给那些葡萄们、梨树们、桃树们……自己只在那些贫瘠的斜坡上,乱石纵横的旮旯里,房前屋后的石罅中,蓬松着枝桠,横着竖着,歪着斜着,由着性子疯长,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尽管如此,树们却没忘了生儿育女,那些小汤圆似的青色李子,或傲然立于枝头,向人抛着媚眼;或悄然隐于叶丛,兀自潜滋暗长。
葡萄无疑是园中的地主,因了其他果树的容忍,它们一片紧连一片,毫不客气地霸占着果园的平坦处。这些葡萄藤,黑咕隆咚着一截身子,歪斜着,扭曲着,攀爬上高高的木架,然后将枝枝叶叶铺展开来。那蓬蓬勃勃的叶片,那昂扬着头颅的触须,在初夏的艳阳下,闪着诱人的光泽,远远望去,片片葱绿就像织就了一张硕大的绿毯。绿毯下的葡萄们却很乖巧,这些小指头粗的翠色精灵,或懒懒地趴在木架上,或怯怯地躲在青枝绿叶间,挨挨挤挤中,堆堆叠叠下,一嘟噜一嘟噜,抱成一团团,凝成一串串,直晃人的眼。
间或,也有那么一畦两畦梨树,点缀于园中,大汤圆似的褐色梨子,缀满枝头,煞是惹人喜爱。倒是紧靠山脚那一大片斜坡,密密麻麻全是矮矮墩墩的油桃树。树上的油桃多已采摘,偶尔也有三两个青里带红的油桃,躲在绿叶丛,向人眨着眼。至于那成坡成片的柑橘树,显然还没有从春的睡梦中彻底醒来,只是呆愣愣地杵在那里,一簇簇,一蓬蓬,在阳光下泛着翠色。
打量着这茫茫无边的果园,打量着这些树们、藤们枝桠上挂着的果子,仿佛间,那一颗颗青色的李子已经橙黄,那一串串翠色的葡萄变得紫红,那一个个褐色的梨子正摇摇欲坠。一种丰收的喜悦,正涌动着,弥漫着,扑面而来。
曾几何时,这个土质贫瘠靠天吃饭的山区,因为干旱少雨,因为传统的种植业,因为人多地少,即使土地下放,即使百姓精耕细作,人们也只能在温饱线上挣扎。后来,一个叫廖灿位的当地能人,偷偷引进了葡萄栽种。从此,山区的种植结构悄然调整,山区的贫穷面貌悄然改变,数年之后,偌大的山区竟变成了一个瓜果飘香的果园。
不知是谁,第一个发现了廖灿位的秘密。他收获葡萄时洋溢在脸上的笑容,是那么灿烂;他捏着用葡萄换来的白花花钞票的模样,是那样喜悦与开心。它们就像一幅幅剪影,定格于他脑中,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在梦想,自己是否也能像廖灿位一样,用葡萄换取白花花的钞票,用葡萄改变自己拮据的经济。于是,他也学着廖灿位的样,偷偷从外地买来巨峰,买来龙眼,买来更高产的优质葡萄;他也效仿廖灿位,钻进葡萄园,剪枝、施肥、撒药。于是,更多的当地百姓学着他的样,不但把葡萄请进菜园,更把李树、桃树、梨树……请到房前屋后,请到田边地角,请到荒山野岭。不知不觉中,先前光秃的荒野,开始长出苍茫的嫩绿;不知不觉中,昔日瘠薄的土地,已开出五彩斑斓的花朵。
廖灿位是好样的,他不但开天辟地地将葡萄引进山区,从而给当地产业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他更对当地的气候、地形,了然于胸。高峰地处半干旱山区,光线充足,日照时间长,适宜于水果生长。同时,这个四面环山的低矮处,就像一个摇篮,将果树们紧紧护在胸前,即使碰上狂风呼啸,扬花的果树,也依然能安然授粉。因为这,高峰的果子,个大味甜,一口咬下去,饱满的汁液犹如充沛的乳汁喷射,直让人满口生津;因为这,当地的果树几乎不存在隔年结现象,即使最刁钻的李子,也总能年年黄澄澄地缀满枝头;因为这,一到果子成熟时节,高峰便成了当地百姓的乐园,成了小贩们聚集的盛宴,那情景煞是壮观。
你瞧,果农们挎着篮,提着筐,背着背,在树园里穿梭往来,攀上爬下,大呼小叫中,你只觉得满山满坡都是人,满山满坡都在欢笑。果贩子们更是闻讯而来,挑担的,背筐的,就像蚂蚁牵着线线,直往果园涌。在讨价还价的叫嚷声中,在白花花的票子翻飞中,果子们就像待嫁的女儿,披红挂绿地踏上了远行的征程。然而,果子实在太多太多,果农们不得不亲自出马。据当地百姓讲,上个世纪90年代,因为公路不通,果农们常肩挑背磨,将一筐筐水果送往遥远的县城。于是,黑黢黢的深夜,常见一个个壮实的汉子,担着大筐小筐的水果,打着手电,咯吱咯吱地走在崎岖的山路上;于是,晨雾迷蒙的清晨,常见满头热汗的男人,立在金马山的山路上,歇着担,扇着风,一脸倦怠,一脸笑容;于是,县城的大街小巷,到处晃动着熟悉的扁担,晃动着水灵灵的鲜果,晃动着蘸着口水数着钞票的鲜活脸孔。
果农们也有揪心之时,那往往是果子收获时节正赶上绵绵细雨,熟透的果子,经风们雨们一折腾,便接二连三地直往树下坠。每每此时,他们的心便拧得梆紧,果子们落地发出的噗噗声,就像一记记棍子,敲着他们紧绷的心弦,直惊得心也震颤,神也凄惶。好在家家户户养有生猪,万般无奈中,他们只好把那些坠落的桃儿、梨儿、葡萄拾起,大盆二盆地倒进猪槽。这绿色无污染的水果,犹如天然补品,滋补得猪们油光发亮,膘肥体壮。因了这种濡养,当地猪肉非常走俏。据说,县城某机关的几个职工,去当地检查工作,正赶上一果农宰杀肥猪,他们一见红艳艳嫩生生的环保猪肉,二话不说,一人买下一大腿,一条肥猪被瓜分殆尽,害得办酒宴的不得不另寻猪肉。
果园改变着高峰,果园成就着高峰。如今的高峰,人们的钱袋子鼓了,腰板子直了,房屋变靓丽了,许多人甚至将新房买进了县城。然而,依旧有一些坚守者,选择了留下。他们依旧守着那片青葱与翠绿,守着那片桃红与李白,守着那份不为人知的惬意与宁静。然而,新修的乡村公路,早已将他们与割裂的山外相连接,早已在他们宁静的生活中注入喧嚣。你看,果子将熟未熟时,早有外地来的水果贩子,开了大车小车,静候在果园。时机一到,他们便争先恐后直往果园里钻,一番讨价还价后,便指挥着手下,或采摘,或打包,将大筐小筐的水果搬运上车,然后一路风驰电掣地将水灵灵的鲜果,运往万州,运往重庆,运往一切需要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