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广福寨,堪称虎踞龙盘。它的四周,全是用硕大的青砖与粗壮的条石垒起的2~3丈高的厚厚寨墙,只有大寨门和水洞门两个口子可以出入。寨墙上一个连一个的黑洞洞的大炮口,就像怪兽张开的一张张嘴。整个寨子因为峭壁,因为寨墙,因为大炮,结实得就像一个封闭的堡垒,不要说刀枪,即使大炮,也奈何不了。
老人说着,一路上还指指点点,说这里从前是大地主李成发的染坊,那里是老医生金学武的药铺;左边是百姓集资筑的寺庙,修的戏楼,右边是大地主曾孝生建的亭子街,更远处是堰塘、水井,是一排排居民楼……
随着老人的指点,一个鲜活的古寨,正抖落历史的尘埃,向我们徐徐走来;一个人烟阜盛、街市繁华的小世界,正浮现于我们眼前:在匪患猖獗的岁月里,那些大户人家,竞相牵着猪,吆着牛,躲进固若金汤的广福寨,他们依托寨上肥沃的土地,丰富的物产,安居乐业,尔后又用勤劳的双手装扮古寨。于是,一幢幢房屋,一座座寺庙,一间间戏楼应运而生。于是,沉寂的古寨响起了鸡鸣狗吠,冷清的古寨升起了袅袅烟香,单调的古寨奏起了丝竹管弦。于是,古寨便成了童话世界,成了世外桃源,成了世人神往的地方。于是,民国政府干脆将区公所与团练局搬进古寨,由此闹出曾马角孽的笑话。
当我们随老人回到大寨门,古寨的枝枝叶叶,牵牵绊绊,已了然于心。我们惊叹于古寨昔日的繁华,哀叹而今的衰落。老人看出了我们的伤感,也露出淡淡的哀愁。他说,因为****,因为破“四旧”,那些寨墙、寺庙、戏楼、亭子,拆的拆,毁的毁。后来,土地下放,人们纷纷搬往寨下,房屋被推倒,堰塘、水井被填平,条石变成了寨下人屋下的基石……古寨就这样荒废着,演变着。最终,一地繁花变成了而今的满目翠色。
想起被焚毁的圆明园,想起被湮没的庞贝古城,想起因侵蚀坍塌的古罗马斗兽场。这些伟大的建筑,不都因岁月的流逝而成了废墟?何况名不见经传的古寨?我们不觉释然。
告别老人,我们往寨下走。远处,广福坝子上连片的水田,犹如一块硕大破碎的镜子,在雨雾迷蒙中,正把惨淡晦暗的光投向寨子。
牛山寺上的烈士祠
漫步牛山寺,除了那已坍塌的残破不堪的电视转播屋,残存的电视发射架;除了那一汪一汪的野草,一蓬一蓬的果树;除了草丛中那一头头晃着脑袋甩着尾巴的黄牛,悠闲自在拱着泥土的长白猪,这个突起的状若卧牛的山峁,实在看不出与其他山峁有什么两样。其实,很早很早,这个山峁上曾建有富丽堂皇的寺庙,因为僧人****,被县令一把大火烧掉了。上世纪初,山峁上曾建有烈士祠,祠前建一硕大的水池。
说起烈士祠,不能不想起那段惨烈的故事。
1915年底,护国战争在云南爆发,倒袁运动随即在全国蓬勃开展,各地相继宣布独立。地处偏僻的开江,深受影响,尤其是早就参加过讨袁活动的同盟会员颜德基,正在开(江)、达(县)一带活动,哪里按捺得住。他立即与县人傅晋卿、黄登桂等筹措资金,购买枪支弹药,成立川东护国军第一支队。素有作战经验的颜德基被推为支队长。
袁党素闻颜德基的大名,得知他带着护国军浩浩荡荡杀进县城,早就吓得屁滚尿流,他们躲的躲藏的藏,县城很快被攻占。他们不但救出了广安国会议员肖宅山,还抓获了来不及逃跑的知事(今县长)肖韵涛并将他处决,开江宣告独立,肖宅山任知事。
然而,因为没有从根本上消灭袁党的有生力量,新政权危如累卵,一些下台的旧党,不甘心失败;一些富绅,对革命党杀富济贫心怀不满,他们对新政权虎视眈眈,并伺机反扑。新政权就像一个孱弱的婴儿,急需强有力的呵护。但是,年轻气盛的颜德基,却不听肖宅山等人的劝阻,贸然率领护国军向开县进发,偌大的开江城只留下少量的警卫队守护。得到消息的肖韵涛旧部欣喜若狂,他们许以1800两白银的重金,勾结达县、宣汉、梁州的知事和驻达的袁军,要他们火速派兵增援开江。就在颜德基率部离开的1916年旧历三月十二日,周边的拥袁势力与县城的袁党里应外合,向新政权发起反攻。于是,一场力量异常悬殊的战斗打响了。
那是一场惨烈的战斗,袁党以数倍于革命党人包围了县城。他们凭着人多势众,杀气腾腾地扑向新生政权,见了革命党人非砍即杀,一时间,开江县城笼罩在白色恐怕中。尽管傅晋卿组织警卫队奋力反击,黄登桂带领革命党精英拼死抵抗,终因寡不敌众,革命党人一个个倒在了血泊中。农历三月十三日黄昏,县城沦陷,新政权被颠覆。满身血迹的黄登桂,借着夜色掩护从县城逃出,往西边撤退,本有希望逃出险境,然而为了救援肖宅山、傅晋卿,行至半途又孤身回城,结果三人先后被捕。
农历三月十五日,袁党将他们押赴刑场。行刑前刽子手得意洋洋地晃动着脑袋问傅晋卿:“有何话说?”傅晋卿破口大骂说:“大丈夫,死得其所。你这条走狗,吼叫什么?”三个人英勇就义,傅晋卿的头颅,竟然被割下送往顺庆请赏。
残忍的袁党并未就此罢休,他们把肖宅山、傅晋卿、黄登桂三人的尸体摆在县衙门前,狞笑着用锋利的匕首剖开腹部,用尖刀剜出活蹦乱跳的心脏,尔后就在县衙门前找来砧板,将血淋淋的心脏洗净,切碎,炒熟,然后就着烈酒,一边猛嚼狂饮,一边山呼海啸。直看得一个个路人心惊胆寒,掩面而走。
颜德基攻打开县本就仓促,他率部晓行夜宿,开到开县陈家坝就碰上袁党张敬尧部的顽强抵抗,一番猛攻猛打好不容易推进到铁索桥,再也无力向前。此时,他得到了三位战友被袁党杀害并被剖腹剜心的消息,先前的焦虑很快化为悲伤。他握着手枪,呆呆地立在桥上,满脸凄苦地望着桥下翻滚的江水。他放弃了攻打开县城。
颜德基返回开江,肖宅山等人的尸体还直挺挺地挂在县衙门前。他带着卫兵赶到县衙门,远远就闻到一股腐臭。他顾不得臭味,跑过去抱住尸体失声痛哭。他后悔自己当初不听劝阻,在新政权尚未巩固之时,贸然率部离开战友,以至于战友惨死。他用手敲打着脑袋,满心的悔恨与悲伤就像那绵绵不绝的江水。
其时,黄登桂的哥哥黄眉生正在省督署(秘书处)任职,这个自幼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的早期同盟会员,这个极具才情连王月秋(民国时开江三王之一)都自叹弗如的诗人,得知弟弟被剖腹剜心的消息,怄得心如刀绞,他恨不能立刻回到老家,亲手宰了那帮凶手。
颜德基自返回开江掩埋好战友,又开始在川东一带马不停蹄地横扫拥袁势力,一时间名声大振。1918年10月,他被四川督军熊克武任命为靖国军第七师师长,驻防绥定府(今达州)。黄眉生得到消息,心里一动,他想,给弟弟报仇的时机到了,他当即辞去省督署里的职务,与颜德基联系,要到他身边工作。颜德基早就仰慕他的大名,听黄眉生如此说,哪有不欢迎之理?于是,黄眉生来到颜德基身边做了他的秘书。
尽管颜德基戎马倥偬,但他一直不曾忘记牺牲的战友,当黄眉生向他提起该惩处带兵杀害他弟弟黄登桂等人的帮凶达县、宣汉知事时,颜德基慨然应允。于是,黄眉生带着颜德基的警卫队,前往宣汉、达县檀木,将已经下野的知事捉拿,将他们解往绥定府。一番审讯后,亲自扣动了手枪。
望着倒下的帮凶,颜德基又想起了逝去的战友,心里涌动着阵阵愧疚。遂于1919年回到开江,发起募捐运动,筹措资金,在牛山寺上建起了供奉肖宅山、傅晋卿、黄登桂三烈士的烈士祠。
据传,烈士祠建得很漂亮,全部用花岗石砌成,祠前有石凳、石椅,还有一硕大的水池,祠的周围遍种垂柳。建成之际,前来瞻仰凭吊者络绎不绝。可惜,仅仅三年,烈士祠便被拆毁。
而今,牛山寺的中央还有一个篮盘大的水池,盈盈一池水,幽深澄碧。据承包牛山寺的老人讲,水池一年四季满满当当,即使是最干旱的年月,也从不曾干枯,倒是山下的村民牵着线线来池里挑水。想来那池就是烈士祠前那口水池吧!
寂寞观音寺
三轮车犹如一个饮酒过量的汉子,一路摇摇晃晃,一路吼吼叫叫,行至半山坡,再也坚持不住,它一番挣扎、抖动,尔后颓然歪斜在沟沿边。司机跳下车,双手一摊,无奈地摇着头,我们只好跟着下车,然后沿乡村公路缓慢而行。
正是暮春时节,山涧沟垄到处一派翠色,各种花香扑鼻而来,让人神清气爽;远处,任市坝子上连片的水田,正把白晃晃的光亮投射而来,让你仿佛觉得就像踩在镜片上。刚刚转过一个山塆,一幢幢涂满红油漆的仿古建筑,一棵棵枝繁叶茂的香樟,出现在公路边的围墙里。我们走进围墙,水泥铺就的地面,闪着青灰色光泽,上面一尘不染;白瓷砖装饰的一个个硕大花坛里,红的花,绿的草,摇曳出一派生机;参天的大树这儿一棵那儿一簇。我们直以为走进了乡间别墅。然而,大门边那只盛满香灰的硕大香炉,围墙里那一抹抹红墙,那一根根粗壮的廊柱,让我们明白,这就是观音寺。
我们穿梭于各个大殿。四下里一片静寂。没有熙来攘往的香客,没有咿咿呀呀的诵经声,没有烈烈燃烧的高香,甚至见不到一个人影。只有那一尊尊刚涂抹了金粉的雕像,在有些灰暗的殿堂里闪着亮光;只有殿外那一棵棵盎然的绿树,在春风中肆意地窃窃私语。如此漂亮的寺庙,香火竟是如此寥落,我们都有些愕然。
我们浏览完殿堂,寺庙后崖壁上一个瓶子似的岩石,吸引了我们。那岩石立在半山腰,紧贴崖壁又独立于崖壁,由下而上逐渐鼓凸尔后又逐渐收缩,酷似观音手中的净水瓶。“净水瓶”旁,一棵碗口粗的黄桷树斜斜地披散着绿叶,恰到好处地遮拂着瓶子,让你不得不惊叹大自然的神奇。
我们正争着与“净水瓶”合影,一位尼姑打扮的老人出现在身后,原来她就是观音寺住持释船碧。早就听说老人常吃柏树籽,能发功给人治病,我们立刻与她攀谈起来。
我们藏着掖着往柏树籽上绕,老人也不忌讳。她说,她老家远在达县石板,高小毕业后,本有希望去大队教幼儿园,无奈父母不让,偏逼着她结婚。走投无路中她钻进了围城,也走进了苦难。因为不如意的婚姻,因为怄气伤肝,年纪轻轻的她经常病病殃殃。终于在四十岁那年秋天,她倒在床上一病不起,四肢僵硬,全身冰冷。急坏了的父母四处求医问药,医生只说病人拖一天算一天。父母伤心却不甘心,他们带着女儿去了真佛山祈求菩萨保佑。待在真佛山的当晚,蒋佛爷(真佛山寺庙创建人)给她投梦,叫她吃一种仙果,并告诉她仙果的位置,此后几个晚上夜夜如此。女儿动了心思,她让父亲一路背着,找到了梦里仙果的位置,原来那是一棵苍劲的古柏,蓬勃的枝桠缀满了灰里带黄的柏树籽。难道仙果就是柏树籽?那柏树籽也能食用?她愣愣地望着古柏,示意父亲放下自己。她蹒跚着靠近古柏,毅然决然采下一大把柏树籽。
柏树籽的坚硬磕得她牙齿生痛;柏树籽的苦涩直浸透她五脏六腑。但是,她隐忍着,坚持着,就那么一颗一颗地慢嚼细咽。渐渐地,柏树籽变软了,柏树籽变香了,她也由当初吃一小把发展到吃一大把。于是,老人毅然斩断红尘,留在了真佛山。她一边坚持早晚各吃一把“仙果”,一边跟随寺里的住持吃斋念佛,练观音功。几年过去,女人的病竟奇迹般地好了。后来,她从真佛山来到开江任市观音寺,吃“仙果”的历史却不曾中断,即使随着年龄增长,牙齿松动,她也将“仙果”打成粉末,天天食用。
想不到老人有如此传奇的经历,想不到柏树籽有如此神奇的功效,我们都愣愣地望着老人。正在这时,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在一老一少两个女人陪同下,走了过来。女人一脸愁容地靠近老人,指着自己的脖子说颈子痛,转动不得,方法使尽却无济于事。老人歉意地望了望我们,闭了嘴,伸手在女人的脖子上按摩了一会儿,然后往脖子上直吹气,又用手拍了拍,末了将女人的脖子转几转。短短几分钟,女人竟能转动脖子说不痛了,我们都惊呆了。
受女人的影响,我们几个竞相找到老人。我告诉老人自己有些胸闷气短,老人伸出右手在我胸前按了按,尔后双手并拢手掌面向我胸部发功,嘴里似乎呼呼有声,我只觉得一股热气从胸部蔓延,然后沿手臂到手指徐徐而出,整个人立刻变得特别清爽。
也许因为连续按摩、发功,老人接待完我们,坐在凳上一脸倦容,我们几个都敬畏地围在她身边。“去年来治病的人太多,身体消耗大,后来生病了,今年才逐渐恢复。”尽管老人的声音很小,我们却听得动容。“那些殿堂都是她给人治好病后,人家捐献的钱修建的,三十多年前,这儿就一间破庙。”陪同治颈子病的老年女子显然是本地人,她顺着老人的话,不无炫耀地向我们诉说。我们望着老人,越发敬佩。
想想吧,一个弱女子,凭着对佛教的虔诚,凭着对信仰的追求,凭着自己微薄的一点技能,竟然将一个破庙变成了富丽堂皇拥有各种殿堂近50间的偌大寺庙;将一个荆棘横生的不毛之地,变成了绿树成阴的祈福胜地。这当中,不知凝聚着她的多少心血与汗水;不知寄予着她的多少梦想与期盼。也许,她也曾彷徨,她也曾动摇,然而最终选择了坚持,就像对待那些“仙果”。几十年间,她就像一头不知疲倦的工蜂,将自己圈定在这狭小的空间,寂寞一生,将信徒们捐赠的钱一点一滴地积攒,积攒,尔后变成了观音殿,变成了大雄宝殿……变成了今天的金碧辉煌。这种执着,这种坚韧,这种无私的奉献,在物欲横流的今天,该是何等的可贵。
我们告别老人,往寺外走。寺里,除了风儿搅动树叶发出的哗啦声,依旧一片静寂。远处,一位年轻女子正搀扶着一位老人,迤逦而来。
佛神寨探险
兔年春节,天气异常晴朗,初一上午我们回到老家天成罐。天成罐是一个距县城约30里的小山村。下午两点,我们祭完祖,太阳依旧如枚黄黄的煎鸡蛋,高高挂在空中。此时,半坡上,山沟里,屋门前,从上午响起的鞭炮声,依旧绵绵不绝,宛如一曲曲高亢的山歌,又像那失控的机关枪,这儿才按住,那儿又呼呼地炸响,腾起的阵阵烟雾,在艳阳下幻化出一道道绚丽的光彩。灿烂的阳光,喧嚣的鞭炮声,氤氲的烟雾,给空寂而萧瑟的山村,平添了一份热烈。因了这份热烈,我们的心空前活泛起来,先前的疲劳一扫而光。我们决定去老屋后的佛神寨探险。
佛神寨位于天成罐村的东面,它与梁家崖、刀背梁、宝塔梁按东南西北,依次拱立在村子的四周。“刀背梁一根藤,佛神寨半天云”。老辈人如此说,足见佛神寨的高耸。我们站在屋门前,抬头向寨上望去。壁立的山崖,高耸的寨墙,苍劲的古松,让从未上过山寨的女儿看得心惊胆寒却又跃跃欲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