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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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的情人，天上的星星
我对西藏情歌的印象，主要来自仓央嘉措，“从那东方山顶，升起皎洁月亮，未嫁少女的面容，时时浮现我心上”，一系列的《仓央嘉措情歌》，曾经让我心醉神迷。我非常喜欢仓央嘉措的情歌中那种非常原初的，不被文化所污染的生命力，而爱情，是生命力的源泉。
一年多以前，江觉迟的长篇小说《酥油》刚刚出版，引起了非常多的关注。我在《酥油》中，读到了几首非常优美的“西藏情歌”，当时心中一动。我想，在苍茫辽阔的藏区，除了仓央嘉措创作的情歌，该还有多少民间流传的情歌，如同星星一般洒落在高原夜晚的星空，如同格桑花一般开遍了西藏的原野？而仓央嘉措情歌，也一定不是凭空创作出来的，背后当是丰厚的藏人代代相传的情歌土壤。藏人擅歌，打马走在无边无际的高山草原上，开口就唱，歌唱，对于藏人来说，是最日常的表达。高亢、多情的声音，穿透雪山上的云层。因此我对江觉迟说，你如果再去西藏，能不能走访藏区各地，采集民歌歌词？我们来将这些动人的情歌歌词出版成书。此后，觉迟在深入藏区时，就有心到处寻访散落的“西藏情歌”，并写成了这本书。
我未曾到达的地方
只有那天边的仙女湖
我未曾品尝的食物
只有那雪山的狮子奶
我未曾相好的女人
就是那珠姆王妃了
这是书中我非常喜欢的一首，我喜欢这种没有禁忌，只有贪婪的情感。当人们对于情感的贪婪，可以这么明亮透彻地被大声唱出来，其中就拥有了一种发自生命最初的欢乐。而歌中那位“珠姆王妃”，则被衬托得尤其引人遐思，该是多么美丽高洁的女子，才是那唯一的一个“我未曾相好的女人”。在藏族的历史传说中，珠姆王妃是格萨尔王的妃子，也只有格萨尔王这样的英雄，才配得上与雪山上的狮子奶同样珍稀的女子。
月亮上升的时候
我们就是夫妻了
可是现在流星划破了夜空
月亮会不会从缝隙里漏掉
流星，那么灿烂
却突然消失了
是真的消失？
还是我闭上了担心的眼睛
这是一首美得令人心碎的歌，也是一首绝妙的诗。短短四节，却如同山中的溪流，千折百回，每一折，每一回，都挠在情人心中最脆弱、最痒的地方。“月亮上升的时候，我们就是夫妻了”，这是誓言，是期待，是大胆的热烈奔放的情感直接表达，渴望之情，跃然歌中，但接下来，却突然因为一颗流星把夜空划破了，而突然患得患失，而担心“月亮会不会从缝隙中漏掉”，如此巧妙的比喻，把情人心中那种刚刚升腾起的热烈奔放，转瞬又变为对未来担心的不安，描述得生动无比。精彩的是，划破夜空的流星，怎么突然消失了呢？哎呀，原来是“我闭上了担心的眼睛”，这一个内心的来回，其中的细腻、微妙，只能出自那最情深意切的恋人口中。这首歌，在我看来，完全超越了普通的“情歌”，有着很高的文学性，比很多脍炙人口的著名诗篇，都更能令人动容。
公鹿名字叫达吉
母鹿名为小白央
母鹿白央你听着
有句实话对你说
今晚留我住一宿
母鹿白央这样说
不知公鹿哪里来
今晚这里没住处
公鹿你步快走开
有窝你往窝里去
无窝你再找别处
达吉公鹿这样说
母鹿白央请听着
如果你窝里没旁人
今晚我定要住进去
这又是一首我很喜欢的情歌。如果这发生在今天我们生活的都市中，在文明和法律的约束下，那头发情的小公鹿，完全就是在耍流氓。但在这样的歌声中，这样的耍流氓，竟有一种难得的可爱和美好。我就是喜欢你，我就要跑到你的窝里去，“今晚我定要住进去”，多么强硬的表达，不顾一切，不能阻止。这是最有生命力的瞬间，是直接得不能再直接的表白。我不禁想起鲁迅先生在《阿Q正传》中，阿Q突然爆发的，对女佣吴妈的那一声，“吴妈，我要和你困觉”。同样是直接的表达，但在阿Q和吴妈身上，却显得那么猥琐，阿Q的“我要和你困觉”，与这“今晚我定要住进去”，有着本质的不同，前者是忍得不行了，憋得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突然乍着胆子来了一声，是人性被极度压抑的可怜人的不知该如何争取和表达的那种哀求，而后者，敞明豁亮，理直气壮，仿佛自有生命以来，男人和女人，就应该如此，天经地义的那种笃定，两者之境界，天差地远。而得到的回应，自然也是两个世界的事情，吴妈哇一声哭了，觉得被阿Q侮辱了，要找主家替自己做主……
在藏地男女大胆的歌声中，在打定主意，晚上要去钻女孩儿帐篷的小伙子们欢快的马蹄声中，生命之力和美，情欲之力和美，如此饱满！
天上有多少星星，人间就有多少情人。当情感裸裎在辽阔的天地间，如同骏马奔驰在草原上，那种自由、跳脱与灵动，就化成了一首首情歌。骑在马背上，他们在唱；跳着锅庄舞，他们在唱；饮着青稞酒，他们在唱……
但美好的情歌，自由的歌声，并不就意味着生活本身的美好。
江觉迟在这本《西藏情歌》中，非常难能可贵地试图描述每一首情歌的源起，或者是背后的藏人生存环境——其实不乏贫穷与苦难。很多情歌，其实都是建立在一夫多妻或者一妻多夫的社会现实上，而钻帐篷的风俗，走婚的风俗，背后也都是现实的生存压力所致。江觉迟用这些“西藏情歌”，串起了一幅藏地历史、文化、现实的真实图景，仿佛一部小小的百科全书。每一首情歌后面，江觉迟都讲了一个她亲眼见过的爱情故事，与这些情歌相对应。在她讲的故事里，藏人的情感世界，奔放、热烈、悲伤、真挚。
无论生活多么贫穷，或者在外人眼里多么苦难，藏人始终有着怦怦跳动的热烈的心，没有什么能阻止他们欢乐的歌唱。这些源自生命，源自情欲的表达，是跟天、地、月亮、星星、雪山、草原连接在一起的，是生命的敏感和尊严。
在那高山顶上
月光连接经幡
不知谁来连接
我已泪流满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