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芙儿缓缓站起,幽幽地说道:“其一,公子在门口不近几位姐姐的身,想必是看不中她们,却又与了她们许多银子,想来公子是个大户人家,富甲一方,自不会在乎那点钱财,可将银子做成叶子的人,芙儿委实没有见过,想来公子应不是临安城的人家,——既不是这里的人,如何又到这里来寻开心?”
卜远笑道:“自是听闻了姑娘的大名,方才来了这里。”
玉芙儿听罢笑着摇了摇头,又说道:“这其二么,公子不近姑娘们的身,又与了她们银子,想必是要用钱速速摆脱这些。公子到这里来,果然不是为了寻花问柳的罢?”
卜远只道玉芙儿是如说的那般绝美,纵然懂得琴棋书画,也不过是个清傲的女子罢了,不料其看事物竟得这般仔细:如何知晓自己到了这里来不是为了寻花问柳?听闻这句话,这素日里不曾慌乱的沙场之人也有些奇了。
虽是这样想着,卜远也尽力让自己显得如风月场的老手一般,依旧打开了扇子摇着,微微一笑:“哦?来到这里,不是为了美色,又是为了何事呢……”
嘴上虽这样说着,他这心里却也更佩服起眼前这个女子来:倘若是一般的青楼女子,想来也不问这些了,能赚到多多的银子便是好事,不料眼前的这个却问起这些事情来,当真不是庸脂俗粉!可如此一来,若说出的话儿再不精细些,怕就要被她赶将出去了。
见卜远吐出一句话后却不再说了,似在想着心事一般,玉芙儿倒也是个城府颇深的女子,旋即走过来,斟了一盏酒递上:“公子请饮了这杯罢。”
卜远接过杯子来,笑道:“姑娘可是要与我说些什么话儿了么?想来我也是有福的,那陈天虎也不过待了一会子就被你赶出去了……”
“公子饮罢这杯便出去罢!”玉芙儿冷冷地说着。
“我与了妈妈重金,怎地让我现在便离开?”卜远不动声色地。
玉芙儿道:“公子与了妈妈重金,那是公子自己的事情,与芙儿无关。在芙儿这里,若是听琴、饮酒,公子方可坐上一坐,若是问些旁的事情,公子还请去他处,”说罢便又来到屏风处。
“好!我既不听琴,也不问旁的事情,只想同姑娘同饮几杯,如何?”卜远依旧笑着,并不气馁。
玉芙儿闻听此言,真就又来到桌旁,在另一边坐下,斟满了自己面前的杯子,先行举了起来:“公子请饮了这杯……”说罢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卜远自是不能输于她,也将酒一下喝干,旋即放下杯子,看着眼前的人儿,不禁有些感慨:此等女子堕入风尘,当真是可惜了。想着,便说道:“姑娘身在此处,却无半点妖媚之气,若说姑娘出淤泥而不染也实不为过。”
玉芙儿嫣然一笑:“公子过奖了。”
“并非有意奉承姑娘,——想那梁红玉不也是如此?”
“只可惜芙儿无缘,遇不到自己的韩世忠,——漫说是梁红玉,便是那与梁山好汉比翼双飞的李师师,芙儿也是无缘做她。”
卜远见话儿已被引了过来,便起身,将酒斟满了对方和自己的杯子,示意二人又干了一杯,方才说道:“听妈妈说,芙儿姑娘博古通今,那,你可知道他们后来又做了哪些事情?”
玉芙儿因见卜远坐下饮酒了,也只当是自己先说起的梁红玉引起话儿来,便也没甚在意,又见对方问了,便说道:“韩世忠将军是护国名将,哪个不知晓他?梁红玉自随了他后,也不失为一员巾帼。只可惜后来金人被蒙古人所灭,韩将军在九泉之下也是不能瞑目的了……”
卜远立时抢白:“他们打仗作甚?难不成不晓得‘人生苦短’么?及时行乐岂不是好?”
身在风月场中的玉芙儿哪般人没见过?方见了卜远如此慷慨,倒也真有些儿洒脱之气,可这会子又听见他说这些不中听的话儿,便以为他只是个无用之人,旋即放下杯子冷笑道:“我只道公子不甚知世事,却没想到竟有这般无知。外敌入侵,倘若不将世道太平了,百姓如何讨生活?他虽贵为将军,行军打仗是必然,可古往今来,百姓起义的事情并不在少数。漫说那陈胜、吴广起义失败之事,汉高祖刘邦少时也只是一名大户的食客,若不是集了一干走投无路的百姓来起义,怕史书上便没有‘大汉盛世’之说。”
卜远似没有将她的话听进去一样,依旧故作不解的样子:“刘邦既为食客,那必然也是秦王的子民。若只他一个还算罢了,怎地他集起来的许多人都要起义?这岂非是谋反之罪?这天下易了主,还有他们的好过么?”
“若不反,他们便要挨饿!百姓有千万,若只一两个造反,倒也说他们是‘野心勃勃’,这也罢了,若天下的百姓都要反朝廷,这怕不是‘造反’了,只说是皇帝无能。自古以来新朝旧朝交替本就必然,没有了国的皇帝,没有新朝,又哪里来的旧朝百姓的太平?公子甚是无知,想来终日里定也只做些儿无关紧要的事情罢!”
“此话不假,”卜远摇着扇子,笑道,“如此说来,那汉高祖也不愧是个帝王之材,竟能带得许多人起义,想来也是得民心的。”
玉芙儿微一点头:“若不得民心,恁谁也不肯跟他的,又怎会有‘大汉盛世’?”
“他的本事也是有的,不若,怎能斩得成了仙的白蛇?”
玉芙儿再次点头:“此人胆大心细,有一身本领不说,更是得了民心,此等的人,他若不成帝王,又该是谁?”
卜远笑了笑,又饮了一杯,将那桌上的剪刀拿了起来,要去剪枯掉的烛花,忽又对玉芙儿说道:“芙儿姑娘请看,这剪了枯掉的烛花,是不是更光亮些了?”说着将烛花一下剪掉,红烛果真燃得更旺了些,屋内也霎时增了光亮。
玉芙儿沉声道:“这本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芙儿不知公子要说什么。”
卜远笑道:“红烛初燃时确是旺盛,无奈时候久了,必然有燃过的烛花挂在上面,枯掉的烛花非但不会燃起,更可让烛光变小,光亮自然也就小了许多,无益于周遭。这无用的东西,还留着它作甚?”
“……公子究竟何人?”玉芙儿方才后悔起来:实不该将此人留下饮酒,自己岂非是自寻烦恼了?
卜远微微一笑:“芙儿姑娘以为我是何人?”
玉芙儿又细看了看他,认输样地摇了摇头,并不说话。
卜远又道:“我且不说我是何人,姑娘且听我将话说罢再做定论,——若姑娘肯细想这些话,定会知道我是何人;若不肯细想,我这便离开。”
“……公子请讲。”
卜远见玉芙儿此时虽面带愁容,却是一副倾听的样子,她若是有一丝的犹豫便不会如此了,就想着自己究竟没有看错人,遂顿了一顿,指着那被剪掉无用烛花的红烛说道:“就如我方才所说:无用的东西,留着它终究是个累赘不说,周遭也会遭到祸害,而这‘周遭’,虽不很大,却也不小。韩世忠与梁红玉夫妻双双征战沙场,方才芙儿姑娘你也说了,这便是名将之风,也是为了天下的百姓:抗敌杀敌,是为百姓,此其一之法。汉高祖集人起义,也是为了让百姓有饭吃:推翻无用的旧主,是为百姓,此其二之法。天下并非帝王一人之天下,帝王为龙,百姓便为水,虽有‘**************’一说,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芙儿姑娘,你可看看如今这世道。临安尚且好些,若是到了稍远些的,哀鸿遍野,民不聊生!若说这是蒙古人打进来所致也就罢了,可为何百姓中的有用之才多数投靠了蒙古人?旁的人且不说,只说我亲眼所见:孛儿只斤忽必烈真真儿地是个明君!每逢黄道吉日,他便命人开仓济民,在入驻中原后,只要是真心归降者,他一律收为己用,若是不肯投降者,他杀是杀了,却将其好生安葬,真真儿地比他的先祖成吉思汗还要强些。更有他的女婿,用‘点天灯’之酷刑处死在宋人家中烧杀抢掠的蒙古士兵不说,更是立了‘元人犯罪,罪加一等’之新法!芙儿姑娘,话我也说到此了,你冰雪聪明,想必不难知晓我的意思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