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睁开了眼。
在这浑浊的无边大河之中飘荡着的无数舟船,在这无数的舟船上木然望向天空的无数双眼,在这无数双眼中倒映而出了那只占据了整个天空的血色的瞳。
与人眼无异,只是那瞳孔之中多了一任何人都不可能有的凄然。
苍茫悠远仿若感慨的呢喃自天空而落。
“又到了这一纪劫罚时,可惜,又有几人能逃过……黄泉路上,终究无伴,一路走好。”
那血色的瞳里出现一点黑光,犹如一滴水落到寂静的河水里荡起无尽波纹,这黑光就像这波纹一样瞬息之间漫延千万里,片刻,这血色的眼便变成了黑色无尽巨洞。
浑浊的河水沸腾起来,在河水之中的无数舟船上,忽然响起了惊天的嘶吼。
有一艘舟船离开了水面,向天空中的黑洞飘去,紧跟着,无数的舟船离开了水面。
自极其遥远的地方望去,这幅场景就像火焰燃尽后被风吹向天空的灰烬,尽皆涌向那无尽高空之中的黑洞。
“仙死在了莫楼天,妖死在了巨海山,魔的头颅挂在桑树之巅,佛的身躯葬在无道沙渊,鬼的鲜血撒入黄泉……天道不公啊!”
无数舟船升上天空,一个个没入那无比巨大的黑洞之中,而黑洞里传出了这悲切的语言。
……
檐下的土地被滴落的雨水打出了一个个小坑,小燕子缩在椽眼里,黑亮的豆眼中映出细雨划落的痕迹,像一条晶莹的丝线,淡淡的香气被雨水打的支离破碎,在这冷风里,透着清凉。
小院里有一棵杏花树,这个时节正好杏花开得娇艳,风吹时不住有杏花飘落,所以长着青苔的石阶上飘了好多落花,落花旁长着嫩绿的小草。
杏花树不是很茂盛,但刚好遮住了屋子的窗,窗里有一张床,床上有一个人,闭着眼,眉目安静,他盖的被子很单薄,头发有些长。
他叫柳七,柳树的柳,七月的七。
过了一小会儿,柳七醒了,他也不立刻起床,只是看着屋顶,听着外面的小雨。
“我要走了。”他对自己说。
为什么要走,走去哪里,他自己也不知道,但他觉得自己应该走了。
柳七的小院儿不大,倘若有三四人便觉得小了,可若是一人,便觉得大了许多。小院儿里的杏花树,人多了是有生气,人少了是孤寂。
“不能这样。”他说着便起床,穿上了几年前置办的衣服,是很好的料子,素白干净。
“该起来了,该走了。”
他收拾着不多的行李,几件衣服,一些干粮,几本书,一个盛水用的竹筒,上面刻这一个柳字,都放在一个包裹里。
于是屋子在吱呀声中被锁住了。
清澈甘美的雨丝落在他脸上的时候,他这才想起还需要一把雨伞,于是他跳进了窗子,从床底下拿出一把画着几朵红莲的木伞。
红莲伞在杏花树下盛开了,几对粉红杏花落在了上面。
“再见了。”他对杏花树说。
“再见了。”他对椽眼里的燕子说。
因为是在上午,所以不免有些饿。
“王阿婆,来碗云吞面,清淡些就好。”柳七的声音很轻亮,听起来让人感觉舒服。
“啊,小七呀,你这是要去哪儿?怎么背这么多的东西,这要去哪儿啊?”王阿婆皱着满是皱纹的眉头,皱纹里有一些雨水,老人很少出汗。
王阿婆是看着柳七长大的,从十几年前就看着,那时候柳七也就那么大的一点儿,整天的在这条小街上跑,看着还是王大娘的云吞面流口水。
“阿婆,我今天就可能要走了。”
“啥?怎么好好的要走啊?”王阿婆有些慌忙,赶紧走到柳七旁边,连旁边二大爷都不管了。
“阿婆,我就是那个……今天要出城去。”
“怎么好端端的要出城,你不晓得外面有多危险不是?”
“阿婆,我就是想……”
“那出去还回来不?”
“不……”
“不回来,怎么能不回来?好端端的为什么不回来。”
“不……会回来的。”
“哎呦,吓死阿婆了,阿婆这就给你做云吞,小时候你就喜欢耐在阿婆的面瘫儿不走。”
柳七埋下头,深深的吸口气。春雨落到王阿婆头顶的小棚上,啪啪响。
王阿婆的云吞不是很好吃,老人家爱吃咸的,盐多,客人不多。柳七吃的很慢,王阿婆就看着柳七吃。
柳七将汤底都喝了,王阿婆笑的一楞一楞的。
“要早些回来知道不?”
“嗯,阿婆再见。”
“啊呀,你晓得我不兴这一套的。”
柳七离开了,雨下着,他没有打伞。
虽然下雨,但街上的人不但没有减少,反而多了,年轻人们欢啊闹啊的,小孩子戏啊笑啊的。
因为下雨,还是春雨,所以人们就大多在外面,自然屋子里的人就少了。
柳七走了一个时辰才到南街的道观,他敲了敲道观的偏门,门打开,是一个年岁不大的小道士。
“叨扰小……”
“买符?”
“啊,对。”
“几张?”
“这个……”
“你有多少钱?”
“三十文……吧?”
“等着。”
“碰”的一声门关住了,又过了一会儿,门开开了。
“呐,给你,十二张。”小道士丢出一个小麻布口袋。
柳七没有接住,扔到了地上,辛亏没湿。
“拿来赶紧走,我这已经是罪过了。”小道士一把夺过柳七极不情愿拿出的小袋子,晃了晃,又笑了笑,但他心中却有浓浓的疑惑。
小花楼是城里不多的几个对男人来说可以算作好地方的地方。柳七小时候的好朋友就在里面,她现在叫小红莲,以前送了一把红莲伞给柳七,就是他现在拿着的那把。
鸾镜花黄,金钗银叶,女儿家的闺房里总少不得这些。
小红莲是个很美丽的女子,肤如雪,眉如山,柳七小时候就喜欢和她黏一块儿。
“你这是要走了?”
“嗯。”
“你和我说过,你是要走的,你终究还是要走了……走了,还会回来吗?”
“会回来的,毕竟是人便有落叶归根的渴望,而且大约以我的脚力,最远也不可能外出明京,你知道,我一直想去看看这国的京城。”
“听说那明京的落雨湖畔垂丝海棠正开,如若可以,便替我用笔画下一朵好了。”
柳七不算是个读书人,但他喜好作画。
“我会的。”
“当年儿时的玩笑果然不能当真,所谓无情最是台上戏子,可最终对她们对台下看戏之人也没有什么影响,大约也只有我这等红尘女子活该孤苦一生。”她说。
“你是个好女人,”柳七说,“小花楼虽是红尘之所,但你们只是为他们奏得琴鼓琵琶,你们身子清白,才艺又迥异平常女子,不会有那个男子不爱惜的。”
“便是你这般男子呀!”小红莲说道,“儿时你跳动活泼,但自打一人起便性情变的冷淡,其实出去走走对你确实好,不过你来这里是要干嘛?以往你可不会想到我。”
这是柳七便略显尴尬,小红莲嗤嗤一笑,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有着芳草香气的小布袋,放进了柳七的衣里。
“记得不要丢了我给你的红莲伞。”
大街上熙熙攘攘,包子红尘杏花糕,锦绣衣裳布衣郎,里面盛开着一把伞,伞上画着小红莲。
已经是下午了。
“我说老伴儿,别等了,小七指不定被啥事儿耽搁了,那么大个人了,你瞎急什么。”二大爷在旁边嘟囔。
本来很着急的王阿婆立马大骂了起来,“你这个没心没肺的,那个时候你就是这样说,结果我儿出城就没回来,你这个天杀的。”
“还赖我了不是。”
“就赖你,今天小七要是不回来,我就……今天不给你饭吃。”
“怎么能这样呢?”
“怎么能这样呢?不是说好今天可以走水路的吗?怎么还要等到明天。”柳七着急说到。
“我说小伙子,”一大叔嘴里咬着麻绳说,“今天和明天走不是一样的吗?”
“那好吧,是明天早上吧?”
“对。”
“那我今天晚上睡这儿总行吧?”
“行,不过你只能和我睡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