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歌继续向霸河上游溯进,两岸石崖愈趋壁立,夹着河水,崖下再也看不到可以放足之地,河中偶尔露出一大块礁石,上面栖停着翠鸟,叫几声,箭矢一般地贴着急促的水波飞去,落到岩畔的某个石****,喙上已经叨着一条小鱼。
好在右边的山崖半腰有条阳台似的走道,稀稀疏疏地长着刺竹或灌木丛。秦歌知道这种地带一般会有狗熊野猪出没,但是他不想从高高的山上绕道,那要浪费许多时间。这种半壁走道十分危险,宽的地方三四尺,窄的地方仅能下足。并不是每一寸都是实地,有些地方看上去铺着落叶,与别的实地一样,可是踩上去却是虚的,人便掉进了下面湍急的河水中,这种天然陷阱由枯枝架起来,落叶铺着。走道锯齿样崎曲不齐。
秦歌脚下探着虚实,手中抓着石壁或是草木,以期脚下踩虚时有个缓冲的过程。
走道越往上越远离河面,行到下午两点,在半壁大约行进了五十余里,已离河面十五六丈,低头下视,让人腿脚发软。只见那翻腾着白浪的碧绿河面宛如一条腰带,水声已经很轻微。此时人如幼兽,在石崖间微不足道,若是失足掉下去,恐怕未到水面,已在空中吓得破胆而死。缥缈的雾气在脚下变幻着……
转过一道山岭之后,秦歌进入了秋天。对岸的碧林中红叶渐增,越来越多,到后来,满眼全是五颜六色,比春天更加绚烂,赤橙黄绿青蓝紫,在清水洗过般的阳光中,叶片是半透明的色泽,漫山遍野摇曳着彩色,象季节之神不留心打翻了调色盘。
秦歌看得兴起,不由长啸一声,彻山彻水回应他的啸声,转折着、传递着……
谁知啸声未落,晴朗的峡谷中竟沙沙地下起了雨,小雨从林梢,从山腰的云中落下来,晶莹透亮地,将万千美丽的秋叶洗得更干净,在阳光下闪着熠熠的光芒,也将秦歌脚下的路淋得湿湿滑滑地。这下他傻眼了,原来在这峡谷内,一声长啸就可以引来一场雨水。
雾瘴又从脚下的河面上升起……
路却走到了尽头:这半崖中的走道突然断了,前面是悬崖,下临无地。秦歌从一开始踏上这条走道起,就知道它不知断在什么时候,能够走上这么长时间,他已经很满意了。不过,往前走得越远,也就意味着回头更难。秦歌拔开旁边比人还高的刺竹,却发现河上有一座独木桥:一根又高又大的古树不知何年何月从山崖上倒下来,竟从对岸架到了脚下,十余宽的河面有了通道。不过,这古树早已枯朽,枝丫剥落一空,仅余着光光的一根主茎,也不知它还能不能承受人的重量。
更让人害怕的是,独木桥那一端的岩树上,挂着一团庞大的野蜂窝,至少有箩筐那么大。这么大的野蜂窝并不少见,秦歌曾经烧过这种野蜂窝,远远地,用竹竿举着一团火靠上去,将野蜂燎散,然后把树木砍倒,再把蜂窝摘下来,里面的蜂蛹是著名的美食,又白又嫩满口香甜。那一次秦歌整整收获了五升蜂蛹,付出的代价是身上被蜇了七八处,痛得他两天不能走动。
秦歌估计,就算这一次能够烧散野蜂,但自己处于没有遮掩的独木桥上,不知道要被蜇多少针,只消在腿上蜇上一针自己就得坠下深渊。隔着河可以听见野蜂群嗡嗡的声音,它们密密麻麻地爬在黄褐色的巢壳上,尚有一群在周围巡视着。过桥经过蜂巢旁边,必定会被它们围袭。
他可不想被在半空中因枯树断裂坠下河中而亡,也不想被野蜂蜇得象个胖葫芦中蜂毒而死。他急匆匆地回头。
雨已停歇。
回路走起来不象来路那样有趣,没走多久秦歌便没了精神,开始打哈欠,但还是说服自己,没意思也比让野蜂蜇死要好得多。又走了一会,太阳已经射到峡谷的这一边,他看看手表,将要到下午三点钟,就算他返回到石壁的出口,这一天也算是白废了。
秦歌想来想去,权衡得失,又有些动摇,不想回返。
“该死的猫,老子什么时候变得犹豫不定了?”他骂自己,抽了支烟,决定从独木桥上走过去。
回到桥头,寻找枯枝扎火把燎野蜂时,秦歌才发现,刚才自己那一声长啸,引起的雨已经把地上的枯枝衰草淋湿,无法点燃。秦歌苦笑自己的自作自受。再抬头看对岸,那野蜂窝下面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头野猪,正哼哼叽叽地拱着岩树的根,它要把岩树拱倒了吃蜂蛹,反正它皮硬,不怕蜇。它不怕,秦歌可更怕,现在,那些红头黑尾的野蜂正乱成一团,黑云似的封住了桥的那一端。不但要挨野蜂蜇,还要挨野猪的獠牙,秦歌连连感叹屋漏又遭连夜雨,行船偏遇打头风。
“小妖,小妖,该死的小妖!”秦歌狠狠地骂。他不骂野蜂野猪,他骂小妖。
秦歌骂骂咧咧地折了一把竹枝在手以防野蜂。他踏上独木桥,打算趁野猪正忙着拱树根,自己悄悄地借着野蜂声音的溜过去,大不了多被蜇几针,过去再找些青苔敷一敷。
腐烂了的古树在雨后滑溜溜的,秦歌已顾不上头皮发麻,也顾不上害怕,他将全部心思与精力集中于脚下,只要稍稍疏忽,便会失足坠下河去,同时还要保持着身体的平衡。他已经不是在走,而是蜗牛似的蠕动,眼睛盯着脚尖,一刻也不敢分神看河面或对岸。鼓荡在峡谷间的风让他几乎风筝似的飘起来。他意识已空白一片,整个世界只剩下了脚尖与又黑又滑的枯树干。
……也不知过了多入,秦歌的意识才又回复过来,是实地让他重新回到了真实的世界中,他已经无比幸运地踏上了对岸。抬起头来,眼前并没有野猪,也没有野蜂,什么危险也没有!沿着林麓走下去就可以到河岸了。
心生则种种法生,心灭则种种法灭,原来,这些危险都是幻像。秦歌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背后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透,凉嗖嗖的。
就在这时,秦歌听到身后传来断裂声,回身望去,横架在河面上的枯树已经断成数截,发出呻吟的巨响,往河谷砸下。
秦歌吃了一惊,脚下一滑,自己也失足坠了下去……
待秦歌醒来时,已是夜里,他眼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床上,珠被羽帐,烛影摇红,床前坐着一个亭亭似月、燕婉如春的女子,只见她陆离羽佩,杂错花钿。仿佛回到了古代。
“喂,你又是哪一路妖精鬼怪!”秦歌大声问。
那十七八岁的女子正在烛光中读书,被秦歌吓了一跳,手中书卷跌落到地上。她满脸通红,羞羞怯怯地望着秦歌。
“我问你是哪一路鬼怪?”秦歌又道,他以为又是山精或山神在作怪。
“人家好心救了你……你骂人家……”那女子气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秦歌跳下床来,本想骂几句,但见她这样子,却也骂不出来,光着脚悠转着,四处寻找香烟。“烟呢,我的烟在哪里?”他问女子。
“烟?”那女子没听懂。
“你不会连香烟也不知道吧?”秦歌叉着腰问。
那女子想了想,恍然地转过身去,从笼箱中取出一支细长的梵香。
秦歌急得直顿足,自己寻找,终于在门后的架上发现了自己的衣服,从口袋中掏出一包香烟,好在外面包着一层玻璃纸,里面是干燥的。他点了一支烟,看着目瞪口呆的女子。
“请问你是谁?”秦歌吸着烟,平静下来,也恢复了礼貌。
“我叫桃花,你呢?”她回答。
“你怎么这样打扮?象演戏似的……我叫秦歌。”秦歌说。
“情哥?”桃花问。
“是的,我就是你的情哥。”秦歌愉快地占着她的便宜。
桃花吩咐丫环准备酒菜,让秦歌痛饮狂喝,她自己则在旁边弹着古筝,谈的是《高山流水》。吃饱喝足之后,秦歌从她口中知道,她的父亲是应州知府,这里是她家的山中别墅。她每年秋天都前来闲居赏秋。傍晚时,她在门前的流水中发现了他。
“你的意思是说我回到了唐朝?”秦歌知道在唐初这一带归应州府,怎么一跤就跌回了唐代?
“现在是贞观七年。”桃花说。
秦歌觉得自己的脑袋快要爆炸了,眨巴着眼睛想也想不通。桃花看到他这样子,连连掩口而笑。秦歌慢慢地恢复了记忆,他想起小妖,想起时间之泉,终于相信自己现在处于唐朝,否则,时间之泉也就无从解释了。为了时间之泉他必须相信自己现在就在唐朝。
所受的教养与所处的环境过于束缚,所以桃花对英俊而野性的秦歌倾心不已,一夜说不尽的笑语嫣然。云雨巫山,被翻红浪,让秦歌乐不思蜀,直到精疲力竭,方在桃花的温柔之乡中沉沉睡去。
起床后,秦歌与桃花携手到别墅外去散步,气霁地表,云敛天末,青山被风霜涂得秋色满目,正是昨日自己在半崖所见之景象。但流水已不凶险,却是波收浪缓,碧清见底,河上鸥鸟振翅,河畔砂岸如月。别墅依山傍水,前临清流,旁挂飞瀑,宽敞透亮的几栋吊脚木楼,铺着花岗岩的庭院。尚有几处花园,篱畔黄花正香。仆从英俊,侍女温柔。
更让秦歌倾心的是别墅旁边的枫树林,象燃着了的火,将整个峡谷映得乐欢而明亮,地上积了浅浅的一层,轻风徐来,曳锦垂罗而顾盼生辉的桃花走过,身后便微微地卷起红叶的轻尘。红叶沾在她的发间,领上,笑声在林间穿行,惊起了几只觅食的野鸟。
秦歌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秦歌却决定离开这世外桃园,虽然他着迷于桃花的无可挑剔,着迷于山河风景,但在吃过早饭之后,他向桃花辞别。
“你要回到山的那一边去?那一边有什么更好的?”桃花不相信秦歌会离开,睁大了眼睛,在她的想象里,山外是稀有人烟的荒蛮之地。此时,山外的确也还是荒蛮化外。
“有正在减少的森林,正在被污染的河流,浮躁的人……没有什么更好的,全是坏的。”秦歌黯然。他并不是一个喜欢自己所处时代的人,而是一个怀古者,常恨自己为什么不生在唐代。
“那么,是你不喜欢我?”桃花不解。
“喜欢。”秦歌执着桃花的纤手,在她的脸上吻了几下。
“……你说你是从将来来的,那么我们可以在一起过一辈子,老了你再回去。”桃花显然不相信秦歌是未来的人,但是为了挽留,她使劲地想了很久,提议道。
“这里过一天,我的世界也在过一天,”秦歌说,“唐朝与我的科技时代同时在流逝。”
桃花的记忆里没有这些新词,她更不懂是什么意思。但是她猜出留不住秦歌,泪水从眼中流了出来,滴在秦歌的手上,凉凉地,只有反复地问:“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你为什么要离开我?”
“因为一个人。”秦歌不忍心欺骗,老实地说。
“一个女人?”桃花凭着女人的直感问。
“是的,因为我爱她。”秦歌也禁不住泪水盈眶。
“你不爱我?”桃花显然没有理解爱这个古老的词在一千多年后的意义。
“我喜欢你,但是我更爱她。”秦歌狠下心来说。
“爱与喜欢有区别吗?”桃花已然是梨花带雨。在她的时代里,在她的世界里,喜欢就是爱,爱就是喜欢,她不能想象爱一个人与喜欢一个人有着区别。
“是的,在我的时代里,有区别……但不是我的错。”秦歌别过头去,让泪水滴下,许久方轻轻地回答。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却不是与子偕老,而是人世茫茫自兹不见,恍如春梦,断若秋云……
桃花已失声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