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歌来到这个叫霸街的乡场上,已是中午。秦歌不知道应该往哪一条路走,虽然他知道霸街是去时间之泉的入口,时间之泉在一座叫七岜的山下,但没有人知道七岜山在什么地方。他在霸街上问遍了上年纪的人,人们都摇头。他们知道的并不比秦歌更多,是听说过时间之泉,但从未知道附近有七岜山。太阳偏西时,秦歌还在街上急躁地转着,一群小孩跟在他身后,大声地嚷嚷,他们喜欢看他敲开一家的门又敲开另一家的门,如是反复。这闷热的天气里他成了太阳下的风景。
后来,小孩们厌倦了,不再对秦歌好奇,他们的兴趣转移到一条狗,这是一条胖乎乎的白狗,白得没有一根杂毛,它正伏在米粉店的檐荫下啃猪骨头。小孩们围着白狗,逗得它汪汪地叫,小孩们更起劲了,他们将猪骨头踢开,白狗冲着他们眦着白白的牙齿。
秦歌坐在一家小商店的门檐处避阳光,看小孩们逗狗,无意中看那米粉店,却看见里面坐着曾在羊福见过的黄脸鬼师。这让秦歌眼睛一亮,走过去。黄脸鬼师看了秦歌一眼,不说话,秦歌向他问候了一声,然后递过去一支烟。
“请问去七岜山的路。”秦歌单刀直入地说。
“七岜山?”黄脸鬼师刚喝过酒的模样,抽着他长长的竹根烟竿,又看了秦歌一眼。
“是的,时间之泉。”秦歌说。
黄脸鬼师反反复复地看着秦歌,很响地咂着烟竿嘴,没说话。
秦歌恳切地看着他。
“你凭什么认为我知道?”黄脸鬼师问。
“你是鬼师,时间之泉的传说是从鬼师中传出来的。”
“它不过是传说而已。”黄脸鬼师说。
“我以为它也不过是传说罢了,不值得信;我父亲也曾跟我说起它的存在,我不相信。”秦歌说。
“现在为什么又相信?”
“因为一个女孩。”秦歌直率地回答。
“为了她你就相信这个传说的存在?”黄脸鬼师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讥诮。
“我只有相信。”秦歌苦笑。
“唉……”黄脸鬼师叹了一口气,说,“你沿着霸河河谷一直走,走到在水中看见七座山峰倒影的时候,就到了。七岜山,意思就是有七座峰之山。不过,你会遇到许多你意想不到的危险……活着走出来的机会太少,少到没有。”
“谢谢。”秦歌起身。
“年轻人,为了一个女孩,你就相信了传说?涉足那些危险?”鬼师感到十分荒唐。
“是的。”秦歌肯定地回答。
“那么,她爱你吗?”
“不爱。”秦歌已经走出门外,向霸河峡谷走去,顺便在路边小店买一些路上必须的工具和食物。
霸河从睢族西南部流到都江地区,在霸街汇入都柳江,河面并不宽阔,但流经崇山峻岭之间,长千余里。那荒莽山海之中没有人类居住,生态未被破坏,东南来的水气被阻于山中,烟瘴恣肆,降雨量惊人,吸足水分的植被疯狂地向天空生长着,原始如远古。所以霸河水量特别大,河床转弯极多,山重水复,水复山重,极大的落差造就了许多的瀑布与瀑布群。
秦歌当然知道当地人不敢进入霸河河谷,他们怕猛兽,更怕传说中居住于其中的众鬼。在睢族的传说中,有三四百个可以数得出名来的鬼魂,“足不足,三百六”,这是睢族关于鬼魂的传说。而这些鬼魂一半居住于瑶人山,一半就居住于霸河两岸的原始森林中。虽然从西南部的九阡到霸街直线距离不过近千里,却没有一条小路互相接连,而是绕道都城。
一路涉水登崖,太阳从峡谷顶上窄窄的那线天空中消失时,秦歌遇到了一头在河边喝水的狗熊。他沿着河湾转上去,拔开蒙密的水牛芭茅林,锯齿般的芭茅叶划得他的双手与脸上又痛又辣,当他看见水流,心想可以洗洗脸的时候,与狗熊猝然相遇。
那正在喝水的狗熊嗅到人的气息,停止喝水,哼哼几声,转过头看到秦歌,便笨拙而凶猛地扑过来,把秦歌重新逼回芭茅林中去。秦歌朝着来路撤腿就跑,跑着跑着迷失方向,又高又密的芭茅林中几乎看不到光线,那熊却一直哼哼地跟在背后,它一身厚皮不怕芭茅叶的阻挡,秦歌甚至可以嗅到它呛人的熊臊气。
秦歌也想到装死,他从书上知道狗熊最多嗅嗅地上装死的人就会离开,但他不敢肯定这头威武的熊是否也象故事中的熊那样笨,万一它是一头聪明的熊,知道猎物在装死,或者这是头偏偏对死人感兴趣的熊,自己岂不是自动作了它的美餐?何况,装死不是秦歌的脾气,他认为男人不应该以装死来逃避危险。秦歌实在跑不动了,他今天已走了太多的路。天就要黑下来。再无休止地逃避下去,天一黑下来狗熊可占了便宜,自己得在天黑前要么脱离险境,他可不想成为狗熊的晚餐。
于是秦歌停下,等待着狗熊逼过来。
那狗熊见猎物不逃了,自己反而愣了一会,然后搬动着庞大的身子逼近,站立起来,撕开大口,扬起两只又大又黑的前掌拍向秦歌。秦歌几乎被它口中的臊气醺得晕过去,但是他强忍一口气,伸手扼住压下来的熊掌,死死地撑着,狗熊便立在了空中。这并没有解决问题,虽然狗熊的前掌被撑起来,它还有口,眦开牙齿向秦歌的脑袋咬下去,恨不得一口就将秦歌的脑袋咬掉。秦歌连忙将头向后仰着,与那张又恶又臭的狗熊嘴隔开。可是,狗熊三四百斤的重量全压在他的身上,再坚持下去他也吃不消,他想了想,使足力气将狗熊往旁边掀去,同时松开手,自己往另一边躲闪。轰的一声,狗熊力量落空,摔倒在泥地上,哗哗地压倒了一片芭茅,露出头顶一洞小小的天空。
几乎在同时,秦歌也摔倒在地上,腰被硬物硌痛了,这是一柄短刀。刀给了他极大的信心,他比狗熊更快地站起来,拔出刀子亮出明晃晃的刀锋,稳稳站着。
狗熊大声咆哮,它显然已被激怒,摇摇晃晃地看准了秦歌,再次立起来,张大怀抱要把秦歌拥在怀里。秦歌看出这是一只公熊,正在年盛力强的时候。他半蹲着,安稳弓步,狗熊扑来时,将头一低,狠狠地顶着它的胸脯,同时拼命地将短刀往它的肚脐眼中捅进去,五寸长的刀锋全捅进它的肚子中。这下狗熊更加疯狂,它的双爪搭在秦歌的背上,扣着,秦歌感觉那尖利的爪子已经扣进皮肉中去。人与狗熊皆负痛,都红了眼睛。秦歌舍命地往后收缩,挣脱双爪,但爪子已在他的背上划出了数道血痕。狗熊再次跌倒在地上,受到碰撞,露在外面的刀柄没入它的腹中。痛得它狂哼起来,那喘着粗气的哼叫震得周围的芭茅颤动,回荡在峡谷中,但这回它再也爬不起来,只能在地上打滚,压倒一片芭茅,鲜血流出来,浸红了它挣扎过的地方,殷红的一大片让人触目心惊。
秦歌远远地看着,直到狗熊停止翻滚他也不敢靠近,拾起石块使劲朝它砸去,试一试它是否在装死。在扔石头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背后很痛,反过手去摸,却摸到了一把血。
确信狗熊已死无疑,秦歌方走过去,剖开狗熊腹,找到熊胆,在自己的伤口上涂了一遍,又吞了一点,余下的带在身上。末了,生火烤熟一块熊肉,当晚饭。
当他重新动身时,天已经全黑了。
秦歌估算路程,自己走的并不远,离霸街不到百里,按照传说中的路程来说,应该还不到七岜山,因为在传说中时间之泉离霸街有三天三夜的路途。于是秦歌决定在夜里赶一程路。
溯河而上,路越走越艰难,河面越来越窄,河水越来越急,深潭与瀑布也越来越频繁。
头顶上星星大明,秦歌算了一下,自己已经过了十七个瀑布,十二个深潭。他尽量沿着河的一侧走,这样会节省一些时间,但遇到瀑布时,还是要从山上绕,虽然那些瀑布都不高,不过一丈以下。深潭要易于越过一些,贴着旁边的崖壁走,或者干脆凫水过去。
秦歌打着手电筒,在黑夜里行走到深夜三点钟左右。他实在太困了,眼睛睁也睁不开,困得他有些后悔给马原当向导,以致于遇到这些要命的麻烦。“该死的猫”,他不断骂着,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该死的是猫而不是狗或者鸡或人?但是,想到小妖那大卸八块贴成岩画的样子,他的心又在紧缩着,他想,其实我是因为小妖才卷入这趟浑水的。他从不否认自己是个好色之徒,人都不好色了,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他在一个岩厦下和衣躺下来。
夜里,山中,声音十分丰富,只不过前半夜秦歌边走边想心事没有注意到罢了。敲更雀不断地“当当……当……”叫着,不管是几更;猫头鹰也不时地叫,它的叫声象一块块黑色的石头不断地投来,投在秦歌的感觉中,冷得浸骨;哥儿雀“哥儿……哥儿……哥儿哥儿”地沿着河边的树林与刺竹林飞来飞去,在传说中,它原本是人,与哥哥在河边打鱼为生,哥哥疼他,总是吃鱼头,将鱼肉让给他吃。年长日久,他怀疑哥哥吃了最好的东西,给他不好吃的肉,于是在一次打鱼时,他从后面将哥哥推下了深水中的漩涡,自己回来吃鱼头,一吃之下,才知道鱼头没有多少肉。后悔之下他投河自尽,死后成了水雀,不断地在每条河边呼叫着哥哥。一种类似青蛙的野蛙的叫声,“棒棒……棒……棒棒”,音质象敲击木鼓一样,这是种味道非常鲜美的野味。还有一些睡不安稳的水鸟山鸟,在梦里发出惊骇的呓语。
美梦之中,秦歌却感到左脚脚心痒痒,他蹬了蹬脚,翻过身去。过了一会,右脚脚心又痒起来,象有人挠着似的,这下他醒过来,火冒三丈,什么东西让自己连觉也睡不好?睁开眼睛翻身,在绿荧荧的提着灯笼飞来飞去的萤火虫光下,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人影,正被他吓得跳到了河对岸。“哪里来的鸟人。”秦歌想自己是看花眼了,又合上眼睛睡去。
但这下秦歌再也睡不踏实,他迷迷糊糊地梦到了小妖。梦中,他悄悄地凑近小妖如花的笑靥,刚想吻一吻她,她却偏过头去,自已吻着了什么冰凉的东西,眼睛睁开一看,却是旁边的白色石头。沮丧之下,他轻轻地翻过身来,回味着刚才的梦。河对岸的人影又一蹦一跳地涉水过来,秦歌困困地眯眼看着他,只有河水的声音,并没有他过河的声音,这让秦歌大为吃惊。人影很快就走近了,是个小孩,两手拿着一张白纸,要往秦歌的脸上糊,糊窗户似的。这下秦歌急了,拼命大叫一声,那小孩连忙收了白纸,飞一般啜泣着逃遁,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