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是浸浸融融地好,那轮满月挂在清空之上,连边儿都让人看得那么分明,泻下来的银辉均匀雅淡,像是不忍惊动的温柔,静静地映衬着这世间。茜色罗裙系上嫩姜色腰绫,杏色上衣镶着淡花印边,除了祭天之时的一身雪白素纱,杏衣茜群就是我一向的装扮了。
黄铜镜中的人肤色白皙,下巴尖尖,淡丽睿智,漆黑眼眸盛放了太多心事,什么时候看到都是宁静又清冷的。面色从容、举止镇定是我惯于给人的印象,我以为我足够把那一点点凡人的心思压下,可是却被契罗一眼看穿,尽管那只是一抹愁。
“为何你眉间总拢着一抹愁?”
我想起那天跟契罗立于雨中草棚,他曾经这样语气热切地问我。我转眼定定看着他,没有回答,片刻,才淡冷地望向远方。远处的山野因为大雨来临,已经腾起大片雾气,缭绕着草木,遮挡着人的视线,那雾气像是轻纱曼妙,又像是白烟徐升,水烟蒙蒙丽丽,如同仙境飘渺。
“不要以为你很了解我。”我的眼神在他看来,或许跟声音一样冰寒,像是这夹冰的春雨。
“恕我无礼。”他一愣,随即恭恭敬敬躬身朝我赔礼。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直到雨停风止,我朝他告别,走出草棚很远,回头还看见契罗立在原处,隔了太远,他的目光我看不清楚。但是一身逸风亮节如初,见我回首,他上前两步,却没有跟来,只是俯首再朝我拜别。十多年,我从未有过儿女心肠,可契罗的至情至性、为国为民让我不能轻易放下心间。
“圣司大人,有什么心事吗?”琉璃跟娑罗见我久久出神。
“身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我想去神魔山洞一探究竟。”我站起来,抬头望着神殿之外,那股不断散发出来的强烈邪气,不管处在什么方向,我都能够明显地感应到。这股杀生无数、亲手把我击沉的邪气,我怎么会放过呢?
“神魔山?”
“是的,这次的妖魔作乱、为害人间,绝对跟神魔山有关。”我很肯定。
“可是,神魔山不是很久都没有动静了吗?”娑罗问道。
“不,是我自己大意了,这段期间,神魔山中或许在酝酿着什么强大的妖魔。”
琉璃跟娑罗对视了一眼,说道,“可是,圣司大人,身体才刚刚复原,我担心会再度受伤。”
“无妨,我自己的身体我很清楚,用心调理之后已经没事了。”我收回望着天空月色的眼神,转头看着她们,说道,“你们可还记得大雪之时,神魔山洞散发出来的毒瘴吗?”
“记得。”她们很快点头。
“那天的山鼠为祸不过是个诱饵,山鼠着了魔气,一路下山厮杀,使得大地之上血腥之气蔓延。那些忌惮着重明神剑的妖魔抵挡不住这强烈的引诱,成群结队地闯入人间,开始吃人饮血。操控着山鼠的背后黑手趁机斩杀掉了所有的妖魔,然后把我击伤,那股一挥就可以斩杀千百妖魔的强大邪力,是无数妖魔加起来都望尘莫及的。”
我垂下眼帘,默默看着眼前地面的银霜,继续说道,“这个强大而未知的妖魔为什么要用山鼠把其他妖魔引出来再一一杀掉,我不清楚,但是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邪气,跟我那天雪夜在神魔山顶感应到的一模一样,绝对不会错。所以,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去神魔山,不能任由下去。”
光阴偶尔还是明媚的,并非全是郁郁之色。
清晨,契罗已经等候在神社之外,身后是一脸愤慨的貂儿。见到我,他还是煞有介事、恭恭敬敬地拜礼,看来貂儿是不情愿来的,只是被他硬生生地拉来了。
“上次多有得罪,今日登门,貂儿是给连翘姑娘赔罪的。”契罗帮忙搭话。
貂儿站在契罗身后,愤愤的眼光依然在,但很快,就变做了亲柔,甚至脸上带着一丝笑意,走到我面前,朝我俯身行礼,“回去仔细想了想,的确是不应该冲撞连翘姑娘,毕竟事情当年与姑娘无关,还请见谅。”
“不打紧。”我随口回答。
她的灵指纤纤成了致命利爪,人还没有站好,就疾厉朝我撕裂过来。我眼色一变,灵剑已经指向她喉咙,貂儿眼中霎时间惊乱,我猜她连我如何出剑的都没有看得清楚,就是说,我的身手比她还要快!我目光定定地看着她,见她已经不能随意动弹。
“手下留情。”契罗见状,忙朝我大喊,又跑到貂儿面前,“貂儿,你不说答应过我误会已经消除了吗?当年连翘姑娘也不过是个小孩子,你怎么好端端的就反悔了?”
“她说什么你就相信什么是吗?我可不是傻子,当然会伺机再试探她,这种大仇,你想我会凭几句误会之类的话就轻易抛开了吗?”貂儿被我的灵剑指着,脸色已经憋红,仍然不屈。
我听到她这么说,反而轻松了,知道她只不过是气话,心里或许已经想开了,但小性子使然,还想着要闹一闹。我把灵剑收回长袖之中,对她轻声说道,“你心里若还有不满,随时可以来找我,我自然是无心伤你的,但你若再意气用事,难免会落下跟你师傅一样的结果。”
我说这话,是再一次提醒貂儿她师傅是意外死亡的事实,并非是什么人害死。果然,貂儿脸色由红转白,喋喋不休道,“别以为你今天放过我,我就会感激,哼!”
如同上次一样,她跳出几丈远,跳上高树,再跳向神社之外,很快不见踪影。
“是我不好。”契罗愧疚道,“我应该早就料到貂儿的性子,怎么会那么轻易答应赔罪呢?幸好没伤到姑娘,要不然,我真是难辞其咎,成了本国的大罪人。”
“你放心吧,一般的妖魔尚且伤不了我,我既然让她近得我的身,当然不会由她伤到我。”我看着他,说道,“我预感到有很大的危险在逼近,我很快会禀告皇帝,你自己要小心。”
契罗没有说话,只是呆呆看着我,说道,“这就是你的命运吗?你竟然如此甘心做一个护国灵女,明明乌发红颜、兰心冰魄,却早早埋葬在了神社。”
我冷然,说道,“你说命运吗?若不是老祭司所救,我恐怕十几年前就饿死了,只要能够让一个人活下去,那便是命运。我的美好年华埋葬在了神社,不能跟平凡女子一样享受世间种种,所以你觉得很可惜是吗?但是在我看来,这跟江山安宁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跟他对视,一刹那,两个人都沉默,我移开视线,说道,“神社并非普通之地,为了不必要的麻烦,今后你不要擅自来见的好,这里是禁地。”
“我一早便想到了,你虽然心地极好,但毕竟不是常人,本就应该如此不沾凡尘、高高在上的,是我贸然唐突、轻率结交。”契罗说完,望望天上的朝阳,脸色微微深沉,那朝阳熠熠,打在他脸侧,刻画着男子的清润,他眼中有迷离之色,说道,“我只是想做完我应该做的事,带着貂儿来赔罪,既然姑娘已经心领了,那我就此离去。”他果然转身就要走。
“我以为你果真看得透彻,如此听来,你也不过是个世俗人罢了。”我叹道,“我也不再多说什么,你且去吧,望自安好。”
他侧身停步,清晖一片,念念开口道,“你要独自查妖魔的下落?你真的要去涉险吗?”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这不是你可以出力的事情。人人都觉得我高高在上,但我也有别人看不到的苦衷,你身为高门子孙,现在却也痛失亲人、不被朝堂理解,你也有你的苦不是吗?这一点来说,你我都是可怜人罢了。斩妖除魔是我的使命,而你应该珍惜你的性命,不要做无谓的牺牲。”我清眉冷目道。
“我只是不想让你一个人,我只是不想看着你一个人独自去承担这一切。虽然你是法师,可你也只是个女子。即便我做不到什么,但也让我就这么一直在身边看着你,难道真的不行吗?”契罗忽然直白说道。
“契罗。”我心底一惊,瞪大眼睛,讶然地看着他,这是我头一次叫他的名字,一个男子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