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磨蹭了半晌,眼见着日头都爬上了中天,云念漓才施施然自房中走出,一袭雪色长衫纤尘不染。
春日时节,鼻边若有若无的幽香分外沁人,可那白绸鞋面踏地之声却是悄然紧了。云荼裙裾曳地,走起来费劲,一面还探头探脑的瞧着廊外开得正艳的桃花,没过一会便就落了她一大截。“主子,等等,走这么急作甚,青石板路雨后还是滑得很呢。”不由出声说着,“这三月的桃花开的这般好看,这燕燕冉冉地,倒是要迷了人的眼。”
云念漓闻言微愣,身子却是未有停滞,只张了张口,声音清清冷冷:“我向来不喜桃花。”
“不喜便不喜,我倒是挺爱这模样,哎,你不喜你也是等等我呀~”
浮生谷正殿
“念漓给父亲请安。”云念漓俯身朝着正座行了个礼,模样甚是恭敬。
“总算是醒了~”正座上的中年男子斜倚着椅案坐着,一手托着青瓷茶杯,一手揭着茶盖拂开茶面上零星的茶末,一对黑眸透着睿智的光芒,却是自始自终未抬起看向眼前的人一眼,“这回竟让你在榻上闲闲躺了这么多天,可见你还是缺乏锻炼啊,再过几日,让梵长老再——”
“漓儿,你可算是醒了,可是担心死娘了——”还未待云研说完,自殿门口已响起一道温柔的女声。在殿内垂首听从教诲的云念漓前一秒还皱着眉头满脸苦大仇深,后一秒确是已经舒了眉眼,远山眉间透出一丝欢喜,她的好娘亲,来的可真是及时——
话音刚落,门口便出现了一道清雅的身影,而这来人,便是浮生谷少谷主的母亲,苏挽弦。理了理鬓角稍乱的发丝,苏挽弦身着一袭荷色的浣烟纱裙,步态轻盈,容色柔婉,缓步至云念漓身侧,年过中年,一步一动却皆仍是倾国之姿,倒令人着实辨不出她已是个半老徐娘。
“母亲。”云念漓转过身正要行礼,却是一把被已踏至身前的苏挽弦搀住。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番之后,才柔声开口:“漓儿,没什么大碍吧?”
“娘,无碍的。”云念漓望着眼前母亲温婉的眉眼,不由眼中笑意盈盈,“不过是些小伤。”
“男孩子要多多历练这固然是对的,可这老是伤着,也不是个正法,别的人不疼我的漓儿,我这做娘亲的自然是要心疼的。”苏挽弦掩着绣花帕子叹了口气,江南地界的吴侬软语轻轻柔柔,水似的眸子却是带嗔着看了一眼高座上的云研,“来,把娘熬的鸡汤喝了,暖暖身子。”语罢便端过肘间食盒内还冒着热气的鸡汤。
在椅上被打断之后便干坐着的云研看着妻子天仙似的降临,起初心有暖意,而后听着这一来二去,却是连食盒都端上来了,面色开始渐变不快,清了清嗓子,沉声道:“夫人,这可是正殿,不是膳房。”这话说是沉声,其实相较对云念漓说话的语气,温柔了不止好几度。一语落下,视线终是落向云念漓,却是不易察觉地变作瞪了出去的。
“可是漓儿——”苏挽弦闻言不禁颦了眉,颇是为难地看向云研。
云念漓却是极为准确地捕捉到了云研视线中的“警告”,忙是开口截住了苏挽弦的话头:“娘,我身体好着呢,这鸡汤,应是要让爹喝的,他每天操劳谷中事务,倒是比我都累上几分呢。”她口才向来好极,一语刚落,云研的脸上已是满布慈爱。
“罢罢,既是这样,那我便先去膳房将这汤温着,待会给你一道送去。”苏挽弦无奈笑了笑,说罢就看向云念漓身后,疑惑道,“云荼呢,怎么没一道跟来?”
“哦,她应是在路上摔着了,裙子这般长,绊了也不奇怪。”云念漓勾唇一笑,轻声应着。
“那让她好生歇着,我这来来回回折腾了一上午,也有些乏了,夫君,我这便回去歇会。”苏挽弦抬手轻揉着眉心,神色有些疲乏。
“好。”云研看着妻子羸弱的身子,眉间有些皱意,忙道,“扶影,扶夫人回去,那一日两剂的药,叫你家夫人好生服下。”
“是。”一袭罗裙的婢女自一旁走出,扶过苏挽弦弱丝扶柳的身子,缓步便踏出了殿外。
殿内又只剩了二人,云念漓微颔着头,垂着视线,纤长的睫羽在莹白的面上打下两片阴影,轻掩了清冷眸间飘渺的落寞。
云研望了一眼她清冷的容色,亦是无言。
寂静许久,云研深沉的黑瞳间闪过一丝黯然,长叹了口气,缓声唤了声:“曦儿——”
云念漓闻声身形一战,眸间异样神色闪过,凉唇启了启,却终是无声。
“这些年,是苦了你了——”云研眸色深邃,语气沉重。
“念曦自是甘愿的。”云念漓开口答着,心尖却是一战,过往不忍忆起的一幕幕霎时又涌上了眼前,云念漓脑中一片血色,那一夜她身临其境的那场血肉横飞的屠杀,一直是她紧掩心底的梦魇,哪怕是稍稍想起,就会叫她周身止不住的颤抖。轻闭了眸,她努力平静自己紊乱的呼吸,却依旧是稳不住身形的轻颤,“这一切···都是·我应当做的··”
“当年那场大劫,漓儿蒙难,你的母亲也因此神思恍惚,落下了病,那时若不是你先从沉痛中缓过劲来,扮作了你的弟弟,挽弦怕是就撑不过去了。这些年,你失了自己原来的身份,扮作了男装,真是难为了你。”云研眼中被勾起了哀恸之色,望向云念漓的视线亦有悲哀。
云念漓忆及当年漓儿的惨死,只觉喉间血气上涌,眼前一阵发黑,唇间却仍是艰难地道着:“念曦,虽不是母亲亲身所出,可自幼被母亲领养照拂,母亲对念曦有恩,念曦此生难忘,当年,当年谷中蒙难,念曦无力抵抗,只有此计,来缓解燃眉。”顿了顿,缓了半晌,她睁开眼,攥紧袖间的拳,坚定了语气,接着道,“漓儿走了,但我会替他走下去,他的仇,当年死伤的族人的仇,我会一件件的去报——请父亲——放心。”
云研望着眼前白袍少年俊逸眉眼间难抑的坚定,眸色间多了几分怜惜。他岂不知云念漓心中的恨,他心里亦是这般恨着,可当年的惨案,又岂是三言两语就能播弄清黑白。攥紧了手中的拳,他心乱如麻,他是不愿再将这个女儿也丢进这个泥潭,可如今,念曦的满腔复仇之心,却是早已为她铺就了一条难以回头的曲径,她势必,也要来搅弄这一摊漆黑如墨深不见底的浑水了······
思虑及此,云研想说些什么,话落及嘴边却终只变作一句:“上元节就要到了,谷中这几日便又要热闹起来了,前几****伤了元气,且先回屋去歇会吧。”
“是,念漓告退。”云念漓低敛着眉眼,回身向殿门口走去。
云研看着眼前二八年华的少女扮作的俊逸美好的少年逆着光有些瘦削的背影,唇齿间褪不去的苦涩。
“漓儿——”
“父亲。”
“先去把鸡汤喝了吧。”
······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