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蒙提卡达坂是这趟旅行中最危险和最困难的关口之一,在这里任何一个人都会心悬一线,腿脚发软。至今,只有卡斯木·塔依干一个人能够感受到这些,其他的人从来就没有过这样恐怖的经历。
卡斯木·塔依干今天是平生第三次通过这个天气变化无常、道路狭窄,且弯弯曲曲十分危险的达坂。第一次,是他在青年时期随着因为当马夫而出名的父亲麻木提·塔依干翻越这个达坂的。那时,当来到达坂顶部的时候,这里完全被笼罩在云雾之中,卡斯木·塔依干差点儿就昏厥过去,是父亲用自己的方式把他救了下来。当时,他们都在自己的腿脚上捆绑着死去动物湿漉漉的毛皮,用毛皮做成皮窝子穿在身上行路,只有这样才能保证自己走在光溜溜的石头上不会滑倒而遭遇什么不幸。不过,这样人造的皮窝子也坚持不了多久,两三天之后就会被尖利的石头割破划碎,变得千疮百孔。
第二次是他在两年前给一个极富经验的马夫当副手时翻越的。在那次旅行中,天空忽然刮起了暴风雪,同时还引发了雪崩。在通过一个狭窄的弯道时,一个人和一峰骆驼因为没有踩实而掉进了深渊。这深渊就像深不见底的墓室,寒冷而恐怖,那个不幸的人让人心碎的吼叫声和牲畜悲惨的叫声在山谷间回荡,很久都没有散去。那撕心裂肺的声音与可怖的一幕至今还清晰地映在卡斯木·塔依干的心里,令他心痛不已!那时,他就下定决心一辈子放弃这种要命的活计,虽然,可能吃不了香的、穿不了好的,但还可以平安地生活。不过,父亲离开他们之后,家里的一切负担都落在了这个独生子的肩上。这马夫的活计是父辈吃饭的专业,每次所获得的收入也是可观的。最重要的是,任何一个人是无法断言自己该做什么,会成为什么样的人,这些都是命里早已注定。按照卡斯木·塔依干的说法:如果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的寿数已经完结,即使他施法钻进牛角里去,阎王也一定会要他的命。所以这个世界上的人,寿数在哪里终结,命运也就会在那里完成交接,人是无法逃脱命运的。
卡斯木·塔依干一直按照这样的思想来延续这个危险的祖传事业,是在这样的信念驱使下翻越河川、达坂、深涧的。他走过无数边关,到过安集延、布哈拉和夏马依等很多的地方。这次也是因为这些旅伴的再三请求才踏上这幸福之旅,正准备第三次冲击蒙提卡达坂。
越是接近达坂,天气就变得越冷。从山里吹出的刺骨寒风,让每个人都被冻得缩成了一团。
走在最前面的卡斯木·塔依干拉住了缰绳,其他人也都围着他站住了。卡斯木·塔依干头上戴着长毛皮帽子,脚上穿着嘎嘎作响的牛皮底皮靴,身上那件半熟皮宽领翻毛皮大衣散发着浓烈的皮硝味道。他的腰间缠系着一条用骆驼毛织成的一拃宽的护腰带。卡斯木·塔依干看着满脸疲惫的旅伴们说道:“我提醒大家注意,达坂上的路程非常艰难,而且十分危险!人如果不把最糟糕的事儿想在前面,就没有办法争取更好的结果。生命是很脆弱的,一不小心,我们所骑乘的马匹就是抬尸架,所穿的锦衣就是裹尸布!”
人们中间出现了一阵恐惧、不安和低沉的嘈杂声。
“求安拉保佑!”
“安拉呀,请佑助这些时刻怀念着您的仆人!”
人群中似乎传出了霍加毛拉不安而又微弱的声音:
“不要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吧,胡达会保佑我们的!我们是因为您熟悉这条道,才挑选您来带路的!”
“没错儿,我同样在为你们的平安向胡达祈祷!”卡斯木·塔依干很沉稳地说,“先生,这个世界只是我们每个人的寄存之所,我们应该按照要存活千年而努力,按照即刻就要死去而礼拜。我是一个很普通的马夫,在为你们带路。但是,我作为真主的仆人是无法去佑助其他仆人的。这个世界上仆人的命运只有安拉才能决定和安排!愿胡达给我们大家提供佑护!”
“对呀,大伙儿,卡斯木·塔依干阿訇说得对。”阿提汗为了让大家宽心说道,“我们每个人都是以虔诚的目的踏上了这次旅程,完全把自己交给了安拉。我们在做任何事的时候,都要祈愿安拉,至于结果是好是坏,那是以后的事。好了,大家都诵念一段颂词,向安拉祈求我们前面的旅程平安吧!”
颂词念完了,山那边回响着可怕的轰隆隆的声响。
在开始翻越达坂之前,每个人都把自己所带的厚衣服套在身上了。阿提汗在无袖短衣上面穿上了有着交叉条纹的袷袢,腰间扎着蓝色绸布腰带,头戴巴布尔皮帽。他们中只有伊力木夏没有带棉衣。阿提汗把自己的黑色法依绉面料的棉坎肩儿给了他。可那坎肩儿连他一半身体都没有遮住。最后,他把自己备用的衬衣一件一件都穿在了身上,并且把穆萨荡砍给他的旧毛毯也披上了。
卡斯木·塔依干鼓励大家说:
“好了,大伙儿,我们开始向达坂进发了。大家千万不要走散,后面的人踩着前面人的脚印走,不要东张西望,一直看着前面走!”说完,他抚摸了一下正在跃跃欲试用蹄子刨地的坐骑前额,像是在对马耳朵里念叨什么似的说:“好马是不怕翻越达坂的!”然后很利索地翻身上马。
越是往上走,路越是变得艰难。朝下看去是深不见底的崖谷和翻涌着的大河;上面是峰顶被冰雪云雾覆盖着的高山,这路就悬在山腰间,蛇形缠绕着,慢慢地向上延伸。这种时候,无论是朝上还是往下张望都是很危险的:朝上望时,人会头晕目眩;往下看去会心慌意乱、全身抽搐。
这种时候,相对于人而言,马匹牲畜却会显得更加敏感。它们挪动每一只蹄子的时候都会十分小心,再三掂量,甚至为了避免身上的货物撞上山石而失去平衡,保护自己不被撞离道路滑落下去,而将自己的肚子收紧,小心翼翼地通过狭窄的地方。一眨眼的工夫,这里的天气会发生巨大的变化。在生死关头,为商队带路的马夫都会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会虔诚地默默念叨些什么来为自己的牲畜马匹的平安祈祷。
道路越来越陡。蜿蜒上升的山路就是这样恐怖,让人不安。但是,人们却总是在无与伦比的信念驱使下迈着坚定的步伐前行着……
2
自然世界不会因为感觉而存在,不过,它却会在人们的心目中生成超凡的感受。
天气突然变得更为恶劣,暴风雪又来了。从山峰那边俯冲下来的黑云像条蛇一般扭着身子向周边扩散。凛冽的寒风吹在脸上火辣辣的,吹得人脖子都缩进了衣领之中。
正在这时,山谷中响起了惊雷般的巨响,一个几乎冲破耳膜让人胆寒的声音在山间回荡。大家都惊呆了,赶忙收住脚步停了下来。这个声响从山谷中传回来,又一次给人们带来了惊慌。刹那间,大家终于知道了这个声音的来源。原来,霍加毛拉驮着货物的犟骡子掉进了深谷。这个谷底是一条水流湍急的大河,河水拍打崖石的声音不断地在谷间游荡……
这件事使得霍加毛拉的胸口像是扎进了锥子般难受,他打着寒战,毛发倒竖着,一阵一阵的不安像河水似的在心中翻涌。在如此寒冷的天气里,他的鼻尖却冒着汗珠,眼睛也因为恐惧而瞪圆了。痛楚和忧伤纠结着霍加毛拉的心脏,卡住了咽喉般让他无法喘气。
霍加毛拉弯下腰伸长脖子,一动不动地盯着骡子掉下去的地方。
阿提汗和卡斯木·塔依干来到他的跟前,伊力木夏也站在那里。
他们用非常委婉的言语安慰着霍加毛拉。但是,霍加毛拉却毫不留情,站在那里顿足捶胸地开始了抱怨:
“这种倒霉的事儿为什么总是找我啊?哎呀,胡达呀,你没有长眼睛吗?为什么我就这样不幸,倒霉呀!可惜呀,我的那些东西!哎呀,要命呀……”
“霍加毛拉,你也别这么说!任何事情都不会摆脱胡达的意志而发生的!”阿提汗对他的出言不逊感到不满,“你还是知足吧,虽然货物东西没了,感谢安拉,你不是安安全全地在这里嘛。我们只要活着,任何东西都是会得到的!”
“我为什么没和东西一起掉下去呀?”霍加毛拉气得已经丧失了理智,“你们每个人都看我不顺眼!没有了这些货物,我怎么去朝觐?我多年所积攒的东西就只有这些,本来想带到巴基斯坦卖掉,再去朝觐的,这下该怎么办呀?与其这样,不如我自己也死在这里会好一些的……”
霍加毛拉说着这些话心痛地哭了起来,就像他自己也翻滚着掉进深涧似的蜷缩成了一团……
大家都为他感到心酸,尤其是伊力木夏表现出更为深切的同情。他向大家说那些掉下山谷的东西和骡子或许并没有被湍急的河水冲走,很有可能挂在什么地方。
“我们这样吧,”卡斯木·塔依干对在那里七嘴八舌却不知如何是好的人们说,“我们绝对不能在这里久等,路上会有暴风雪。我们再往前方走一百多步,就会来到一个较为宽阔的谷地。等咱们在那里停当下来,或许暴风雪会停下来,天会放晴。到那时,我们找几个人下去看看,怎么样?”
实际上,除了这样做之外,他们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他们对霍加毛拉又安慰了一番,好说歹说,带着他一起朝前赶路。人们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事情陷入了极度的不安之中,迈出的每一步都十分小心,一点一点地向前挪去……
山上的天气是非常神奇的,人们是无法估计何时会乌云密布,何时会放晴,有时在瞬间发生的变化都会让人惊讶不已。
蒙提卡达坂的暴风雪来得有多么突然,去得就有多么迅速。风雪消停了,云雾也散了。太阳从山间的一个缝隙中伴着一片蓝天散发着诱人的光芒。几个小时以来,总是缠绕在人们心里的恐惧和昏暗的魔影一下子荡然无存,心里都亮堂起来,人们阴沉的脸上有了一点儿血色,手脚也重新恢复了活力。他们终于来到高坡上的一片谷地开始休息。据卡斯木·塔依干说,他们总算跨过了这一旅途中最危险的路段。
按照刚才的商议:等天放晴之后,几个人要回到霍加毛拉的骡子掉下去的地方。这其中也包括随着父亲出来的艾克拜尔。
他们仔细地朝着谷地探望,卡斯木·塔依干和伊力木夏那如同雄鹰般的眼睛发现了停留在河边岩石间的骡子尸体和一包货物。
“哎呀,一部分货物真的还在!”卡斯木·塔依干向着正在急切地看着自己的人们惊呼道,“不过……不过,爬下山谷是非常危险的事儿,即使可以下去,但那些货物怎么能拿上来呢?”
人们陷入了一阵静默之中。不用说,沿着山石下到谷地本身就是一件把生命系在裤腰带上的冒险行为。
霍加毛拉站在一边目不转睛,可怜兮兮地呆望着深涧的样子,让人感到一阵心酸。
“让我下去看看!”伊力木夏很坚定地说。他内心中涌出的坚毅即刻显现到了脸上。
旅伴们非常吃惊而又敬佩地望着他。“感谢你呀,伊力木夏!”霍加毛拉急忙奔到他面前,生怕他反悔似的紧紧抓住他的手用颤抖的声音说,“祈愿胡达赐予您圣人艾力的力量!”
在伊力木夏那挺拔的身躯前,霍加毛拉弱小的躯干看上去就像站在高头大马前的哈巴狗一样,有气无力。
“不用说谢谢了。”伊力木夏很诚恳地拍着霍加毛拉的肩膀说,“在这样的旅途中相互帮忙是常有的事儿!”
伊力木夏话音未落,就很敏捷地朝着山谷顺了下去。旅伴们用最良好的祝愿和祷告为他送行。
山谷虽然很深但并不十分险峻。由于有很多扎根于石缝中东倒西歪的柏树、松树的枝条,以及这些树木根系上缠绕着的灌木,攀爬显得没有那么困难。只要行动轻盈且有胆识,一般就不会出事儿。
伊力木夏就好像岩羊一般敏捷和轻快地从一块岩石跳到另一块岩石之上,时不时地借助自身的体重慢慢滑动,一会儿就消失在突兀的岩石之间。在上面看着的人们对他这样一位有着奇纳尔般高大身躯,却一点儿也不笨拙,行动是如此轻快机敏的人而感到吃惊。艾克拜尔更是惊叹不已,对此佩服得五体投地。伊力木夏的勇敢和豪放完全征服了他。艾克拜尔的心中树立起了对伊力木夏的敬仰且萌生了兄弟般的情谊。
伊力木夏自小就在图曼河边上的崖壁周围玩耍长大。他非常喜欢攀爬陡峭的崖壁,从很高的悬崖上跳入满是旋涡的河水之中。他有时候会攀爬上根本没有任何抓手踩踏的高崖,从上面掏取百灵鸟、麻雀和夜莺的蛋及雏鸟。他之所以这样做就是有这个嗜好,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挣些钱。有些时候他会以高价把从这些高崖上掏取的珍贵雏鸟卖给院落里的富豪。
他之所以会有今天这样无所畏惧、坚强勇敢的精神,都源于小时候培养出来的勇猛和刚毅的性格。
伊力木夏攀爬下深谷,其间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左右。这半个小时对于那些担心焦急和祈盼等待着的人们而言,显得是那样漫长。每个人的眼睛都盯望着深谷,心里都在祈愿伊力木夏能够早一点安安全全地返回到他们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