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无家可归的感觉日日夜夜搅扰着阿提汗。
他起先是根据鲜卑人“旗幡要挂在出生地”的遗言,以“这就要走了,就要回去了”的希望继续着飘荡的生活。不过,希望依然没有变成现实,关闭了的关口,至今还是没有打开。对此,没有人可以给出明确的期限。这就好像人无法解开的谜团一样,对于一直在希望与失望,不安与渴望中受着折磨的所有飘荡者来说是最艰难的一件事儿。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渐渐适应了这些苦痛和艰难,开始慢慢转换着自己的命运和生活。
阿提汗同样饱受了漂泊之苦,厌烦了依靠别人的、居无定所的流浪生活,他真的很希望自己能有一个家。
今天,阿提汗在晚饭过后,带着艾克拜尔来到门前,院子边上的山腰上有很多像是刨过的、光滑的四方成形的石头。他们面对着这些石头坐着。阿提汗头上戴着从家乡带来的蓝色曼普花帽,身上穿着麻布缝制的阿拉伯式尖领长衬衫。这种衬衣使他觉得非常自在和舒坦。不过,艾克拜尔还没有习惯这种衬衣。他总是喜欢穿母亲给他做的丝绸短衬衣和宽裆裤子,头上则爱戴一顶用绿色丝绒缝制的台甫齐曼花帽。
艾克拜尔饶有兴致地看着四周。他身后是光秃秃的山,西边是一个挨着一个建起来的石头房屋。猛地一看,人们是无法分辨房屋与岩石的。只有在仔细看的时候,才能分出哪个是房子,也才能看出屋门和窗户。每年冬天和春天下雨的时候,这些山就会一夜之间长出草变成绿色,似乎像给这无边无际的荒野赐予了一块神奇的绿毯一般,给人以美感和生命的迹象。阿拉伯人将其称为“吾希甫”。每当这时候,这里就会变成绵羊山羊肥美,鸡犬欢唱的天堂。
等再过一个月,就如同有人放了一把火一样,这绿色一下子黄了,又回归到原来的荒野模样……
艾克拜尔把眼光从房屋那边收回来,先是看看山,然后抬头看着天空。天,很美很清澈,从天边延伸而来的五色霞光,翻越周围的那些屋顶,洒在光秃秃的山上。各种各样的石头和耸立着的棕色山体在霞光下更加五彩斑斓,更加浓郁,形成了这里特有的风景线。这时候,从山那边吹过来的热风轻轻拂过脸庞,周围非常静谧,飞鸟也归了巢,只有几只蝙蝠在空中飞来飞去……
阿提汗看到儿子陶醉于自然的样子,不想打扰他的心情,把原本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在一旁望着艾克拜尔沉醉的神态。儿子在他眼里长大了不少,看上去是那么魁梧、健壮。说来也是,这些日子艾克拜尔的个子也长了不少,鼻梁也高了,成了一个体态匀称的小伙子了。因为砖窑沉重的劳动,原来的那种柔弱、娇嫩的手掌,也变得坚硬、满是老茧、宽大有力了。原本白净的脸面,也因为在阳光下劳作而晒成了古铜色。
艾克拜尔吃住都在砖窑,活儿干得很辛苦,他的勤奋获得了埃布拉海比的夸奖和很高的工资待遇。每周主麻日,艾克拜尔晚上回来后都要探望父亲和朋友阿里斯。他和阿里斯两人的关系非常亲密。每个星期两人如果不见上一面,都会有所不安;一见面,两人就要聊个够,玩儿个够。今天虽然不是主麻日,阿提汗还是把艾克拜尔叫了回来,想着和他商量一件事儿。
“孩子,我想咱们是不是该盖一套房子了!”阿提汗很直接地道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对活人来说,没有自己的房子是不行的。咱们已经过了太久颠沛流离的日子,再这样下去,我们逃不脱屈辱!”
“如果能回家乡去了,那房子怎么办?”艾克拜尔心有不甘地问道。
“你不要为此发愁,孩子!”阿提汗很平静地说,“屋子是个卖了就是钱,用起来就是奴隶一样的东西!如果真赶上了那样让人兴奋的日子,当天就可以卖掉走人的。不过,这样的日子我们等得太久了。”阿提汗的声音忽然低沉下去,似乎有点儿伤心,“我也是等待这个消息,一直在忍受着飘荡之苦,这不都快一年了,就是没有等来那个好消息。看样子,胡达让这日子离我们太远了,现在我们再不好好设计一下自己的日子是不行的,孩子。凭主的安排,凭着手艺和善良,胡达给我们赐予了一些钱。我算了算,用我们手中的钱可以盖一套足够用的房子。”
艾克拜尔半闭着眼睛陷入了沉思,父亲的话还是让他很信服,可不是嘛,一直这样无家可归就等于是自己折磨自己呀。
“你想得太好了,爸爸!”他望着阿提汗和蔼的脸说,“要盖就盖吧,但盖房子的地方怎么办?谁会给我们指定个地方呢?”
阿提汗不假思索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把这个问题也考虑好了,我们把自己的想法给埃布拉海比说说,我相信他会给我们想个办法的!”
“好吧,爸爸!你去和埃布拉海比叔叔谈谈,”艾克拜尔高兴地说,“只要解决了宅基地,咱们就快快干,我们可以在砖窑用工钱买点儿砖回来!”
父子二人的谈话就到此结束了。阿提汗为了自己的想法即将要实现而激动不已。他在心里设计这个想法时想得最多的不是自己,而是艾克拜尔。艾克拜尔还年轻,才刚刚步入生活,他面前还有很长的路,还有很多事儿;而他自己呢,早已年过半百,已经翻越到人生达坂的另一边了。翻过达坂之后的路会走得非常快且危险,如果遇到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那该怎么办?他可以把这个世界的嘈杂抛在身后,去享受永远的宁静,那艾克拜尔呢?他该怎么办?依然要在这个陌生的地方,继承起父亲的百衲衣,继续过着居无定所的飘荡流浪的日子吗?谁会关注他的生活?谁会为他娶妻成家?
一想到这些,阿提汗的心就会痛,成夜成夜地辗转反侧无法入睡。他完全把自己看成是无能的不称职的父亲,并且非常后悔把他也带到这里受苦。但是,现在不是后悔的时候,他应该去想在这苦涩的、无情的现实面前怎么样去搞好今后的事儿。他不愿意看到艾克拜尔无家可归,如果不履行这方面的责任义务,他会死不瞑目的!
2
在埃布拉海比的帮助下,宅基地的问题很快就解决了。
埃布拉海比原本为了和他们住在一起想在“埃希阿米亚”街区为他们找个地方,不过,这地方距离阿提汗做理发生意的地方有点儿远,他每天来来回回不太方便,于是就在他们早已习惯了的“姆斯菲勒”街区找了一处宅基地。
这事儿之所以解决得这样快这样顺利,埃布拉海比的地位起了很大的作用。这个人以自己的高尚的气度、真诚实在、讲究平等公正的处世原则,在麦加人的心目中有着很高的地位和荣誉。
“我多弄了一点儿地,”埃布拉海比把一份盖有该城喀孜法官印章的文书递给他说,“艾克拜尔一天天地在长大,而且我们应该想得远一点儿。麦加一天天地在扩大,人口也在增加。我告诉你,师傅,就在几年之前,艾吉拉、穆艾代、阿热提艾勒巴夫还没有多少人呢,你看看,现在那些地方的人们已经开始争先恐后地盖房子,人口也增加了很多。麦加从最初开始就成了那些在自己的家乡遭遇宗教或者是种族灾难者的避难所了。所以,这里居住着很多埃及、罗马、埃塞俄比亚、印度等国家地区的******。现在,迁入的人越来越多。你看看,大清真寺近旁的‘朱迪里’都被印度商人给占去了。所以,我更多地想到以后的事儿,让他们多给了点儿地。现在先盖上一两间房用着,剩余的地方用围墙围起来,把握住,以后就是卖地都可以赚钱了。”
宅基地就在现在的库吉姆街区最边上,就在山脚下。这里距离大清真寺不到一公里远。阿提汗很快就开始动工建房了。首先,他按照老习惯,宰了一只羊,为自己父辈们的灵魂搞了个乃孜尔,然后到劳务市场找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劳工,打了地基。盖房子用的石头和泥土房子周围就有,想用多少就有多少,艾克拜尔从砖窑拉来了足够用的砖块,拜克铁木尔为他们提供了盖房子所需的其他东西。
阿提汗每天就像钉子一样在监工,在这干秃秃的山脚下,很快就耸立起了象征着生命迹象的一间房子。房子盖好之后,他们将房子周围,一块足够再盖上十间房子的地皮用一米五高的围墙圈了起来,成为属于阿提汗专有的宅基地,并在院子的单扇门上挂上了一把洛克木锁。
在安装洛克木锁的时候,艾克拜尔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家乡的房子、果园和街区。那里所有的农民家和果园几乎都用这种洛克木锁。这种用木头做的锁既便宜又很结实。但是,只要掌握一点儿窍门,用点儿时间随便就可以打开。艾克拜尔好几次和朋友们到乡村打开过上有这种木锁的果园,在果园里偷吃过桃子、李子等水果。使他感兴趣的不只是这把木锁,这里还有很多东西和自己家乡的简直一模一样。这里也有洗手壶、陶罐、能保持水的凉爽的缸、泥陶碗、木瓢、木勺等,孩子们会烧玉米棒吃,房子里铺芦苇席子,垒砌安吉延矮墙围果园,人们早晨都爱吃杂烩汤,到榨油坊去榨油,把马和驴绑在木桩上打掌子,还有在碾麦场里用的木铲和叉子,简言之,就是连女人们打馕和提烧水壶用的手套都简直就是一模一样的。
在距离家乡非常遥远的一个地方,在不同的环境、不同的民众中存在着这么多相似之处引起了艾克拜尔孩子式的思考。他既激动又吃惊地想:“这些为什么和我们的一样呢?”这样的相似让他感到一种亲切。看着这些东西,他感觉自己是走在自己的家乡一样自由自在和欢天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