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克拜尔又开始哭了,屈辱、贫困和从内心深处向上喷涌而出的别离、悔恨感差一点就要完全吞噬了他。他那年轻而活泼的心灵深刻地感受到了离开祖国家乡的苦痛。艾克拜尔终于真正体会到了对人而言,最珍贵的就只有故乡祖国了。因为,人自古以来就存在于故乡和祖国的情感之中。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会在世界上的某一个角落有着自己恋恋不舍的祖国,他会全心全意爱恋着这个名叫“祖国”的地方!人如果离开了故乡,就会颠沛流离,像丧家犬一样到处流浪,心灵会失落,会丢失自己的价值!所以,先辈们有着“在他乡做神仙,还不如在自己的家乡做鬼”的说法。
离开故乡以来的各种命运劫数,在还未成熟的艾克拜尔的心里生出了这样的情绪感受。可不是嘛,一个没有爱、没有忧愁的心是装不下祖国的!不喜欢、不热爱自己的故乡和自己的民众的人永远也不会为故乡担忧,为祖国担忧,也不会对任何地方有留恋之情!就算是没有头脑的飞鸟,总有一天也会回到它曾经睁开眼看见的那一块小之又小但无比安宁的地方。每一个春天你都会看到在你的屋檐下筑巢造窝的各种生物。它们最终都会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回到你家的屋檐下。正是如此,富于智慧的人类也都会跨越漫长的年代、战胜种种艰难困苦争取回到自己的故土,自己的祖国。人类的这种渴望和追求是永恒而神圣的!
艾克拜尔走在有着繁杂喧闹巴扎集市的街道,眼里含着泪水想起了这些,并且非常伤感地自言自语道:“那些在自己的故乡拥抱着大地,过着安宁平静生活的人才算是真正幸福的人!我却在这个陌生的土地上过着贫穷和飘荡的生活!能够使我心潮澎湃的所有东西都留在了遥远的地方。啊,胡达!我真的不愿意再过这种充满屈辱、颠沛流离的生活了!假如我要继续过这种生活,我会因为痛苦而死去的……”
父子二人在麦加城的街道上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飘忽不定地游荡,最后来到了一处叫做“慕斯非拉”的地方。这里有着开阔的沙地和比较大的院落。正当他们穿过那片沙地,走过一个挨着一个的房屋和商铺时,他们听到了一个非常亲切的问候声:“艾萨拉姆埃莱库姆!”阿提汗赶紧转身去看。在一个屋门和门框用旧的铁皮镶包着,窗户上用厚厚的铁丝网代替玻璃的店铺中,一个面相善良的人正冲他们微笑着。
“走好啊,同胞们!”他把店铺的门开大了一点儿说道,“你们怎么拿着包袱呀?”
阿提汗回应了问候之后,顿了一下说道:
“流浪者的路是漫无目的的,老弟!我们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要住在哪里,就这么走着呢……”
“你们没有去拉巴特吗?那里不是有宿舍嘛!”那个人好像是在给他们出主意似的说。
“我们去了,老弟,去了呀!”阿提汗伤感地说,“那里也把我们撵了出来。没想到人是一种比石头还硬,比花朵还娇嫩的东西呀,如果不是这样,我们不就会因为所遭受的苦难而变成枯枝烂叶,不是吗?”
阿提汗把前一段时间的经历简单地说了一遍。
“那些人也丢了人性呀!”那人略带愤怒地说道,“朝觐一结束他们就撵人,担心付出太多而不让人住!这样吧,”他像是很心疼地接着说道,“我们对这个地方而言都是流浪汉。流浪汉的苦不由流浪汉分担,由谁来分担呀。在找到一个寄宿的地方之前,你们父子就在我们家待着吧,草棚虽然很小,但我们的心很宽广!我们不是有‘只要你的心术端正,草棚也会是亭台楼阁’的俗话嘛!”
这种不期而遇的恩典让阿提汗和艾克拜尔非常激动,因为激动二人都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儿地说“谢谢”。这时候,他们就好像在无边的黑暗中迷了路的人突然看到一束亮光而满心欢喜;或者像是掉入湍急水流中的人忽然触及到了一根救命草,重新又看到了生命的希望。
他们走进店铺。这个长度只有四步多的狭窄且黑暗的店铺后面是住房,房子里还有一个小套间。
店铺中满地都胡乱地扔着打铁用的炉子、铁砧、铁锤和铁钎子等东西,在一个角落里放着二十来个新做好的老鼠夹子。屋里还有用蜜枣木制作的一张床、一块已经旧了的地毯、一只箱子和两把椅子。另外在一个角落里放着一口铁锅、铁勺和早已锈迹斑斑的一个煤油炉……
“我的名字是拜克铁木尔!”那个人介绍着自己的经历,“我来自喀什的叶城,三年前和父亲一道来这里朝觐。父亲在朝觐过程中因为心脏病突发死在了这里,我就在这座山腰上挖了个坟把他葬在这里了。后来在回乡之前,我坐在父亲的坟前念诵《古兰经》,为父亲的灵魂祈祷的时候,从山上下来了三个人。他们半裸着身体,容貌非常恐怖且肮脏不堪。他们朝着我走过来,从样子上看就不怀好意。他们一过来就把我摁倒在地,我就像被抓在猎鹰爪下的小鸡一样在那里挣扎。他们说了句好似‘你要命还是要钱’的话,且还没有等我说什么话,就让我脱去了衣服,找到准备回故乡用的那十个特里拉,把我压在一块大石头下面就走了。我一直到晚上都在那块大石头下哭喊挣扎着,非常害怕从山石下面钻出一条蛇咬死我。感谢胡达,没过多久,从山上的小路上走来了一位身上背负着一捆干红柳枝的砍柴人,我赶忙大声喊叫。砍柴人听到声音后来到我跟前,慢慢把石头推开将我救了出来。那时,我的全身像是被打断了一样疼痛难忍,没有一点儿行走的气力。即使如此,我还是咬着牙跟着砍柴人来到了城里。从这一天开始,我也因为身无分文而饱受煎熬。想回去吧,身上没有钱了,想留下来吧,这里更没有任何可住的地方。我就这样在饭馆里倒污水,在馕房里干杂活儿,后来自己干起了屠夫的活儿,还积攒了一些钱。于是又想着要回家去了,并且开始做起回故乡的准备。但是,谁知道我又遇上了倒霉事儿。一夜间我就一病不起,让认识的人送进了医院,一看,得了疟疾。这个地方很容易患上这种疟疾。就这样我在医院躺了一个月,为回家准备的钱都花在治病上了。这时候,有些人劝我说:‘是你爸爸的灵魂不让你走,不要将他的孤坟留在这里自己走掉!’于是,我又重新干起了屠夫的活计。因为无家可归让我受苦太多,我用所挣来的钱先是买了这所房子。然后在这个地方的邻里亲朋的劝说下开了这间铁匠铺,开始制作老鼠夹子。我在小时候学过一年这个手艺,没想到在这里非常吃香,现在几乎供不应求。我的情况还算过得去,有好几次想到过回家,但还是不愿意让父亲的墓地成为孤坟。这不,今年我已经三十二岁了,到现在还是个单身汉。本来想在这次朝觐之后回去一趟,在家乡成个家,谁承想,朝觐之后传出了海关被关了的噩耗,让人陷入了失望之中。人看样子就是这样的,所以,我们的先辈们说过‘在人家的土地上睡在棉被里,还不如在自己的家乡睡木板’,真是太正确了……”
这一夜,他们好好地倾诉了自己内心的苦闷,道出了自己的秘密。好朋友就像是心灵的烟囱,从这里可以释放出苦的、涩的、甜的、美的各种情绪。这一夜,他们相互倒出了很久以来积攒在心中的苦水和酸楚,心里畅快了许多。
后来,拜克铁木尔腾出了小套间,把那块半旧的地毯铺开,为阿提汗和艾克拜尔铺了个舒适的床。他们二人两个多星期以来,今天第一次像睡在自己家的床上一样,舒展开手脚,香甜、安稳地睡了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