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伊力木夏的病情越来越糟。一个曾经魁梧、有力的人，经过这一段时间已经消瘦、萎缩得像罂粟花般经不起风雨了。病魔已经开始侵蚀他的身体，使得他的神经系统都瘫痪了。伊力木夏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眠，汤米不入。就连那位像埃塞俄比亚人一样长相黑黝黝的大夫也对他失去了信心，把巴克塔尔汗和艾克拜尔叫到一旁说：“这个病人的情况，我以前就给你们说过。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但现在他的情况确实一天不如一天。据我们检查，病人有感染性脑血管梗塞的状况。你们要作好准备！”
不用他说，伊力木夏对自己的情况也略知一二。他只要闭上眼睛就会做噩梦，眼前都是些奇形怪状的东西。
有时，他会看到赌博输掉的老婆，还有父母亲都在世时就已经成为孤儿的乖女儿。她们好像就在眼前，伸出纤弱白净的手向他祈求着什么，渴盼着什么，然而，无论伊力木夏如何努力就是抓不住她们的手。她们像被狂风吹走了一般，远远地离开伊力木夏，带着那份惨淡消失在深不可测的黑暗之中。伊力木夏每次总会在这种困苦中惊醒过来，浑身都浸在湿漉漉的冷汗之中。每当这时候，伊力木夏都会懊恼地责怪自己，痛苦而悔恨……
有时，伊力木夏的梦里会出现头上满是银丝，戴着白色纱巾，身穿纯白色裙子，如仙女般的母亲。她把伊力木夏叫到身边，给了他一些东西，并且牵着他的手准备游览花草似锦的园子。然而，没等他们走出几步，就突然刮起了暴风雪，眼前瞬间回到暗无天日、深不见底、杳无边际的寒冷而混沌的世界。反正，他只要闭上眼睛就会看见混沌，看见在苦难中煎熬死去的母亲，以及满脸泪痕的老婆和女儿。她们都似乎在向伊力木夏诉说着什么，但他就是听不见。不过，每次都可以从她们的眼睛和脸上感受到孤苦和穷困，以及对自己的那种刻骨铭心的怨恨。在这种时刻，伊力木夏精神上的痛苦总是来得比肉体上的折磨更为强烈。他用满是泪痕的眼睛望向天花板，两个月以来他一直都这样望着，望着这个空旷寒寂的空间，向安拉祈求把生命的期限延长一点儿，想让自己的每一个瞬间都那么纯净自然、忠心虔诚，完全履行信仰和良心上的职责……
这一段时间，无论伊力木夏如何渴求着生存，但是，可怕的病魔仍旧伸手想把他从这个世界拽走！所以，今天，伊力木夏伤心地对艾克拜尔说：“阿提汗大哥什么时候能出来？”他虚弱地顿了顿，然后说道，“真担心再也见不到他……”
“不要那么说，伊力木夏大哥！”艾克拜尔强忍着泪水说，“你会见到我爸爸的，我们还要一起去麦加朝觐呢！”
伊力木夏暗淡的眼里有了点儿笑意，轻轻点了点头，向艾克拜尔的好意和善良表示感谢。
“那个状子还是没有消息吗？”他静默了一会儿后，稍微抬了抬头问道。
“还是没有，一点儿消息也没有！”艾克拜尔心乱如麻，焦急地说，“巴克塔尔汗和叶合亚霍加大哥们都在为这事儿忙碌。啊，对了，按照巴克塔尔汗大哥的说法，巴基斯坦新政府好像要检查所有的监狱。”
这句话让伊力木夏多少感到一些希望。他像是被注射了强心剂一般，有了一点儿精神。他坐起来，把头倚在墙上：
“但愿这是个好消息！”他提高嗓门说。不过，他的声音就像一个患了伤寒的病人带着哆嗦和颤音。
艾克拜尔感觉今天伊力木夏的心情很糟糕，如果这种时候身边没有人陪着，他的情绪会更加低落，痛苦也会随之加重。因此，艾克拜尔从头到晚都悉心地陪护在伊力木夏的身边。
2
这一天，天气犹如春天般和煦温暖，广阔的蓝天几乎没有一丝云彩。晚秋的太阳如同青春之神，依然刚劲有力，让拉胡尔闷热得就像馕坑。
今天，阿提汗终于从拉胡尔监狱出来了。清新的空气沁入他的心脾，蓝蓝的天空给他那满是伤痕的心灵无以言表的愉悦和抚慰。
阿提汗望着天空，一只猎鹰正展开翅膀，在天空蔚蓝的怀抱中忽而俯冲忽而飘浮地滑翔。看到这些，他也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那只猎鹰直冲云霄……
在拉胡尔监狱的四十九天里，阿提汗完全丧失了自由。他甚至从未望过这蓝蓝的天空，眺望过闪闪的星星，而今天的阿提汗像个小孩子似的，显得那么顽皮，那么无忧无虑。
阿提汗锒铛入狱有多么突然，他的出狱也同样的出人意料。今天早上，一个狱吏把他从囚室里带到办公室。这个办公室里一张宽大的桌子后面坐着一位留着八字胡、头比一般人都大许多的监狱长，看到阿提汗，就用沙哑的嗓音说了几句话，意思大概是“上级下了命令，你要获得自由了……”之类的。然后从一个带有许多小格的铁柜子里取出阿提汗入狱时被收走的护照、衣服裤子和钱物等，放在阿提汗的面前。这完全出乎意外的惊喜以及自由的许可使得阿提汗激动万分，甚至不知所措。所以，他几乎忘却了自己是为什么被关在这里，现在又怎么被放出去的。对他而言，这个时候他需要的只有自由，越早离开这里越好。阿提汗依然担心，如果不赶快离开这里的话，万一有了什么变数，那么再把他送回监牢怎么办。因此，他在监狱长递过来的一张表格的最下方非常快地签了字，随便收拾了东西就出了监狱。
阿提汗这样突然地出狱，到底是因为巴克塔尔汗、叶合亚霍加、伊力木夏和艾克拜尔等人联名向司法机关和警察局递交的状子，还是因为巴基斯坦新政府对所有的政治和社会案件进行的重新审理，这一点谁也说不清楚。他们所知道的就是阿提汗完好无损地被释放了。至今为止，谁都不知道，也不会想到阿提汗的入狱就是霍加毛拉像毒蛇一般到处游走，向警察行贿花钱而带来的。特别是阿提汗那率直、淳朴、善良的心灵怎么也不会想到，在那样一个漫长的旅程中同甘共苦、生死与共的同伴会干出如此肮脏、卑鄙的勾当。
在拉瓦尔品刚火车，阿提汗就迫不及待地去探望伊力木夏。艾克拜尔也在那里，他紧紧搂着阿提汗的脖子，眼里流淌着高兴的泪水。处于半昏迷半清醒状态下的伊力木夏看到阿提汗也睁大了眼睛，稍稍动了动脑袋，表示出他的高兴。
阿提汗怎么也没有想到伊力木夏会病危到如此地步。在他眼里，伊力木夏是一棵齐纳儿树，是在故乡的大地上扎下深根，总是焕发着青春，总是枝繁叶茂的一棵参天齐纳儿，任何强风暴雨也不能撼动它。然而，此时此刻，阿提汗眼前的这棵齐纳儿早已没有了往日的辉煌，枝条被折，枝干枯萎，根基也受到了严重的伤害，到了就要倒下的境地！
阿提汗简直无法相信眼前这残酷的现实，心里悲痛万分，完全忘了自己在监牢里所受的折磨与苦痛，满脑子都是伊力木夏病入膏肓的。阿提汗从来就没有想过会失去这个人，他只想和伊力木夏一同去朝拜安拉的天房，一起去赎净所有的罪过，以及和他一道在真挚的友情陪伴下度过余生。因为，他相信这个人是没有一点儿私心杂念地带着执着踏上了这次幸福之旅，从而痛改前非，永远告别了自己的过去，以纯洁、虔诚之心去过好今后的日子。
第二天，伊力木夏的病情稍微有点儿好转，早晨喝了半碗牛奶，还吃了一块馕。然后慢慢抬起了点儿身子，借助胳膊肘子坐了起来。
“今天你的情况不错，老弟。”阿提汗高兴地说，“胡达保佑，你会慢慢好起来的。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嘛！”
“凭主的安排，希望如您所说，阿提汗大哥！”伊力木夏长吁短叹道，稍微停顿之后依然气喘吁吁地说，“今天我的情况好转，或许就是因为和您见了面的缘故吧！”
今天伊力木夏多少有了点儿精神，手脚也有了点儿气力，大概就是因为自己在活着的时候和阿提汗见上了面。因为他早已准备好了长久以来要对阿提汗所说的话，和一些需要托付的遗嘱。
伊力木夏抓着阿提汗的手，忧郁而又沮丧地说道：
“您回来得正是时候，是安拉让我们相见的……现在我的身体希望早一点儿和泥土合二为一，灵魂向天空飞翔。机会难得，我们稍微说一会儿心里话。和你这位出生入死、一生一世的兄弟诀别是多么艰难的事儿啊！有什么办法！人不按照命运的安排是不可能的。我早就是一个对生活不抱希望的人了。不过，与您这样的好人相遇，交往，又一次唤醒了我的青春……现在我很快就要回归自我了……安拉的仆人就应该满足于自己的回归，忍受苦难的生活历程……”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胸口闷得无法呼吸，从干涩的眼里流淌着的苦泪一点一滴地都渗入到长满胡须的蜡黄的脸颊上。
这是伊力木夏长大成人后第一次流泪，甚至在母亲的葬礼上，他即便心伤，但眼里也没有流过一滴泪水。他一直都认为流泪是男人的耻辱，是懦弱的表现。不过，今天从伊力木夏眼里流出的泪是一种一生无所畏惧、永不低头，甚至在死亡面前也没有胆怯，英勇地闯过来的人，对自己所获得的新生，以及生死与共的好友兄弟和远远留在家乡的爱恋即将永别之际，流下的悲叹之泪……
看着伊力木夏如此悲惨、虚弱的样子，阿提汗和艾克拜尔都不由自主地泪如雨下。伊力木夏注意到了这种情形，于是赶忙克制住自己，脸上即刻浮现出了笑容，准备继续说下去。但是，他那笑容里却依旧隐含着垂头丧气和悲苦无奈的影子。
“阿提汗大哥，我对您有一个小小的请求。”他从填着麦草的枕头下面摸出一个小包袱，“这是二十个特里拉，您从麦加返回喀什之后，找到住在卡赞奇牙尔别西的克孜尔·阿依木古丽，把这些钱交给她。我的女儿就在她姥姥斯克妮汗那儿住。无论谁在关心和养育我的女儿，我都会在那个世界手捧玫瑰花去迎候！……我把你们托付给了胡达！”最后，他感觉实在没有力气了，“胡达的仆人是不会消失的，我们会在那个世界相见的……”
一想到伊力木夏厚实的胸膛里火热而纯洁的心脏已经毫无跳动的气力，即将永远停下时，艾克拜尔再也止不住自己的眼泪了。他已经习惯了这个魁梧、粗鲁的人，他们相互早已拥有了亲兄弟般的感情。他扑过去把头埋在伊力木夏正在剧烈起伏着的胸膛上大哭了起来。
当阿提汗和艾克拜尔的心经受着如同亲人将要离去的苦涩痛楚的瞬间，伊力木夏长舒了一口气，像是咳嗽了一下，随着一阵猛烈的颤抖，呼吸慢慢停了下来。刚才还在游动、闪烁着的眼珠就像是被打碎了的瓶子碎片一样僵在了那里……
虽然，一位最终还是没有把尘世的苦痛愁劳和福运愉悦享受到最后，而过早地闭上眼睛的路客的离世，在这个紧张忙碌、错综复杂的城市和残酷的现实面前根本算不得什么，然而对在漫长的旅程中与这个人一同经受艰难险阻，并且亲眼见证了他英勇气概和大公无私精神，领略了他对良心和信仰上的执着忠诚的阿提汗与艾克拜尔来说，伊力木夏的死就像是晴天里的一道闪电，显得是那么突然和沉重。阿提汗把悲伤的眼泪咽进肚子里，而一旁的艾克拜尔却怎么也按捺不住内心的痛楚放声痛哭起来，眼泪如决堤的洪流般喷涌着……
伊力木夏的死是英勇豪迈的死。他把生命留给了他的伙伴，把死亡留给了自己。因此，无论那些活下来的同伴们为他付出多少都应该是值得的。
当天下午，伊力木夏的尸体从医院被抬到了清真寺。阿提汗亲手为他洗尸，把他装进了裹尸布里。在进行黄昏礼拜的时候，为他做了告别礼。站在抬尸架跟前为他送行的亲人也只有阿提汗和艾克拜尔。
巴克塔尔汗、叶合亚霍加及十几个扛着抬尸架的人们来到了拉瓦尔品第城外一处专门埋葬孤苦伶仃者和流浪汉的墓地。在将要埋葬的时候，阿提汗怀着沉痛的心情望着坟墓前的人们，说道：“是安拉照亮了伊力木夏的心灵，带着他走上了仁慈之路，给他赐予了如斯坦圣人的力量、圣贤艾力的恩惠、依米尔·艾穆孜圣人的勇敢。然而，他为了别人的幸福献出了自己的生命。愿胡达赐予他后世的幸福，让他的灵魂享受到天堂里空气的润泽，阿门！”
每一个人都举起手为他做了祈福杜瓦，他的尸体就在这种美好的祈愿中被送入了冰冷的墓室里。伊力木夏的躯体和灵魂就这样完全融入到了这块虽然时间不长，但也养护了他一段时间，让他享受了一段生活的慷慨但没有情感的土地那无边无际的怀抱。正是从这个时刻开始，伊力木夏那在伤病的困扰中饱受煎熬的躯体，在无数次的折磨、耻辱、悔恨中接受炙烤的灵魂永久地得到了安息。那么魁梧，像一棵高大的齐纳儿树一般完美的男人，最后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仅仅只有一堆松软、冰冷和寂寥的黄土而已！
黄昏时分，缓慢下落着的太阳移到了蜜枣林和橡胶树的背后，把那一点儿余热淡淡地洒在了高低不平的坡地上。没过多久，夕阳的光环触到了地平线，那光芒宛如融化了的流水似的延伸开去，慢慢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太阳刚才落下的地方留下了淡淡的红色，然后又一点一点地变得昏暗和缥缈，周围一下沉入到渐渐浓郁的黑夜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