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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力木夏今天住进了医院。
戴着厚厚眼镜,身材消瘦、像拨火棍一样黑乎乎的大夫检查过他的伤口后,在他看来,十分敬佩对这个人的勇气、毅力。如果是其他人,这种痛苦早就会让他倒地不起了。伊力木夏的伤口感染得越来越重,已经扩散到全身了。
伊力木夏确实忍受住了这种常人无法承受的苦痛。他在基尔吉特到拉瓦尔品第的路上就意识到自己的状况越来越糟糕,手脚瘫软,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像是头晕了一样。但是,伊力木夏依然咬着牙,把苦都咽到肚子里,挺了过来,继续向前赶路。他从小所练就的如同劈开磐石,在暴风雨中成长和壮大的生命力确实让人吃惊。伊力木夏一路上与这种无休止的疼痛进行着顽强的斗争。他越是这样抗争,意志就越是坚定,伤口的疼痛似乎像遇到了巨石般的流水一样,倒退了回去……
但是,后退了的流水慢慢聚集,最终像是钻透了一块地方似的喷涌而出。伊力木夏的病在巴克塔尔汗家里做客的时候就开始爆发了。等到了半夜,他的体温高得很厉害,人几乎完全失去了知觉。与他在这里住下来的阿提汗、艾克拜尔在担心中一夜也没有合眼。天刚蒙蒙亮,巴克塔尔汗租来了一辆手推车,把伊力木夏送到了附近的一家医院。
“要治好他的伤太难了!”那个大夫摇着头说,“我们这里的条件太差,缺少很多重要的药物。”
“那我们该怎么办?难道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吗,大夫?”巴克塔尔汗用哀求的口吻说,“这个人是要去朝觐的路人,在路上遭遇了不幸,就算做个善事吧,请想想办法!”
“我不是说了嘛,这里的条件很差!”大夫依然在重复着刚才的话,“你们最好还是带他到其他大医院去看看吧。”
阿提汗从对襟白长衫的口袋里拿出了一个东西后,来到大夫跟前,并且以温和的声音说:
“大夫,从昨天晚上开始,病人一直高烧不退,带着这样的高烧病人,我们到处跑是不行的。我们就交代给您了!”说着把一枚特里拉放入了大夫的掌心,“您现在先拿着这些,以后我们还会来感谢您的。”
大夫看到手心里发出灿烂光芒的十索姆的特里拉金币,稍微显得温和了一点儿。于是就叫来一名助手,命令他安排伊力木夏住进了急症抢救室。这时,大家好像如释重负般,深深地舒了一口气。伊力木夏到这时候已是毫无反应,不省人事地昏躺在那里。
“我们也许会在这里住几天,不好好照顾伊力木夏是不行的。”阿提汗用满是忧伤的眼睛盯着巴克塔尔汗说,“太感谢您了,假如不是胡达安排我们相识的话,我们在这么个大城市里,不知道会遭多大的罪呀。如果您不觉得太麻烦,麻烦您在医院附近找一个地方让我们住下来,我们会感激不尽的!”
“你不要这样客气,阿提汗。”巴克塔尔汗微笑着说,“对这个城市来说我们每个人都是异乡人、流浪汉,只有来得早和来得晚的区别。如果我能帮上忙的话,我都会很高兴地帮你们去做的!”他眯着眼,拧着眉毛想了一会儿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面色兴奋,继续说道,“怎么会有这样巧的事儿,就在我们前面的苏哈瓦尔地街有一家我们乌兹别克兄弟的饭馆,第二层有几间客房,我就把你们安排在那里吧!”
“那就太好了!”阿提汗高兴地点着头说,“这样我们距离医院也不远,又不会为了吃饭而犯愁。”
巴克塔尔汗带着他们走了。经过一个大市场,来到了一个人头攒动、热闹的街道。从远处就可以看见街道中央有一座两层高的不起眼的楼房。楼的第一层是热闹的饭馆。
“叶合亚霍加!”巴克特尔汗来到饭馆门前高声喊道。
这时从饭馆里面摇摇晃晃地走出一位胖乎乎,满口金牙,头上没戴帽子,因为炎热而大汗淋漓的人。他那满是层层褶皱的棕褐色的脸,就好像饭馆中已经变硬且皱皱巴巴的擦油用的毛巾一般。
“我给你带客人来了,兄弟!”巴克塔尔汗握着他的手说,“他们是要去朝觐的行路人,一位旅伴住进了医院,他们俩要住在这里直到那位旅伴痊愈,你会好好招待他们吧?”
“我有什么权利不好好招待胡达安排在我这里的客人呢?”叶合亚霍加以生意人特有的口吻说,“来吧,我的客人,可住在二层,吃饭在一层,您想吃什么我们就给您做什么。”他说着,并且像唱歌一样把巴基斯坦的饮食种类都报了一遍,“爆炒牛羊腰、炒肥鱼、炖鸡、烤鸡、油饼子、抓饭等等,各种香喷喷的饭食就要出锅了。”
叶合亚霍加喜欢把乌兹别克语、维吾尔语、沃尔德语混杂在一起说话。不过,由于他发音非常清楚、口齿伶俐,大家很容易就可以知道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叶合亚霍加通过狭窄而弯曲的楼梯把阿提汗和艾克拜尔带到了二层的一间屋子里。这是个只有四面墙、一扇门的小之又小且黑乎乎的屋子。从已经歪斜的门缝钻进来落在屋里的光线,使得屋子多少有了一点儿朦胧的光亮。房间空地上铺着一块早已褪了颜色,因为污浊而变硬了的毛毡子。毡子上扔着两个麦草芯的枕头和两床败絮毯子。
“感谢胡达,”阿提汗自言自语地嘀咕着,“能够有这样一个躺下睡觉的地方,真是万幸呀!”因为他从昨天以来,看到街面上那些饥肠辘辘、衣不蔽体的流浪汉,就为人会遭受到如此惨烈的境遇而向安拉哀鸣。这时,叶合亚霍加就好像早已知道了阿提汗的心里话似的说:“我们的房子虽然没有你们心目中的那样好,但毕竟要比留在外面忍饥挨饿好多了!”
“是啊,先生!”阿提汗直率地说,“俗话说:如果说手掌心是天职的话,那么手背就是逊奈(圣训)!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在登上高台的时候,不去想想最终还要落在地面上是不行的!”
阿提汗这一席话实实在在地对叶合亚霍加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他就是从这些话语中才真正认识这位目光和蔼、面目和善、聪明智慧、心胸宽广、知足常乐的人。所以,叶合亚霍加内对阿提汗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信服和尊敬。
“现在我们需要把行李用品取过来。”阿提汗下楼说,“然后,还要去一趟医院。”
叶合亚霍加对阿提汗说道:“我让人陪你们去吧,帮你们把东西都取过来。”
“真是太感谢了!”
叶合亚霍加冲里面叫了一声,从饭馆里面出来一位十五六岁、身体消瘦、肤色黝黑、手脚也脏兮兮的孩子。叶合亚霍加用沃尔德语说了些什么,他点了点头,然后与阿提汗、巴克塔尔汗及艾克拜尔一道去了“旅店”。
阿提汗与自己的旅伴们握了手见了面,向他们说了伊力木夏的情况。
“可怜的人受了不少苦呀。”有些人心疼地说,“现在他要离开我们,而一个人孤独地留在这里吗?”
“我会陪着他的,”阿提汗说,“你们有人要是着急,就可以先去卡拉奇。只要伊力木夏的伤势有些好转,我们就会赶上你们的。”
“那样也好,”穆萨荡砍伤心地说,“我们没有必要所有的人都留在这里。我们还是先走,霍加毛拉好像已经不声不响地走了,昨天以来就没有见过他的人影了。”
“算了,想走的就先走吧!”阿提汗随口说道,“这一路最困难、最艰险的路都结束了。胡达会让我们今后的路程容易一些的。如果胡达有意,我们会在卡拉奇再见面,重新成为旅伴的。”
他们相互道了别。穆萨荡砍等一帮人在巴克塔尔汗的帮助下买上了去卡拉奇的火车票。阿提汗把自己的东西放在那头缺了尾巴的毛驴背上,与艾克拜尔准备先到住处,然后去医院看伊力木夏。
“我明天要到皮夏乌尔去一趟,第二天就回来。”巴克塔尔汗与阿提汗道别,“一回来我就去看你们。希望你们在见面之前平安无恙!”
在几个月艰难困苦的旅程中,这些人的心紧紧地连在一起,如同血脉相连的兄弟姐妹一般和睦相伴,今天却在拉瓦尔品第这一条沸腾喧嚣的街道各自道别,分道扬镳了!